威远之上见威远

叶琪/文  肖毅、施洋、王子丹/图

3月，在百米高空鸟瞰威远大地，金灿灿的油菜花一圈圈、一点点勾勒出山势巍峨、谷深坡陡，一阵微风抚过，花浪便在低山、丘陵间进退为度、起伏跌宕。

大地之下，与这片浓郁张扬的花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个神秘又古老的气田，它位于四川省西南部的威远县、资中县、荣县之间，是新中国陆上第一个大型整装气田——威远气田，他佝背屈膝栖息于此，任时光在他身上雕刻下一圈又一圈的年轮，宛若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目有山川，心有沟壑，胸有乾坤。

破题！碎片寻宝

一步之遥，却是万年，一竿之隔，却是千山。四川盆地是一个二元结构，下面是海洋沉积，上面是湖泊河流沉积，历经多次地壳碰撞、抬升、褶皱的“翻天覆地”，最终形成了“三隆四凹五个剥蚀面”的油气生储运聚格局，储层结构之复杂、勘探开发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如果把四川盆地的地质结构形容成“一个踩碎的盘子扣在地面”，那么威远气田的地质结构和开采难度，无疑是在这些散落在广袤大地上的“碎片”里寻找“宝贝”。

威远，古为梁州之域，周属蜀国，取“威名远镇”之义，清乾隆《威远县志.地理志.山川》记载，威远新场有“火穴”“火气从石隙中出，四时不绝”。人们不禁要问，这山海之间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早在上世纪30年代，地质学家们就循迹而来，开始了一次次的大胆破题。从发现威远构造到钻探第一口探井——威1井，再到开钻威基井，钻井的深度向下向下再向下，破题的思路迭代迭代再迭代，然而零星的油气花火总是令人败兴而归。

在威远，人们前后两次尝尽了它“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望洋兴叹，势必盼望着一场“飒沓如流星”的酣畅淋漓。

经过一次又一次对地层的叩问，1965年，威远终是抵不住这群破题人的执着，在第三次的地层进攻战中“败下阵来”。随着威基井加深钻至震旦系灯影组获气、威2井测试日产量超过百万立方米，四川盆地陆上最古老的气藏——震旦系灯影组气藏终于褪去了它神秘的面纱。

在四川油气勘探地质认识由“以油为主”转向“油气并举、以气为主”后，石油工业部调集大庆等9个单位近4万人奔赴会战，集中力量勘探开发威远气田和川南泸州古隆起，会战的指挥中心就在四川威远的“红村”所在地。

威远，终于迎来了属于它的高光时刻。

会战领导小组快速确定了此次会战的主要任务是“建立会战新秩序、攻克技术八大关键、保证打开五朵金花，明确集中优势力量勘探和开发泸州古隆起与威远气田部署”。在“一切为了七十亿，一切为了找油田”的豪迈誓言下，威远构造完钻探井数量不断攀升，震旦系含气面积持续扩大，威4井、威11井、威13井、威22井接连测试产水，威12井在寒武系洗象池组中途测试获气、威7井在茅口组获得工业气流，进一步证实威远气田是个多气层的大气田。经过近两年的会战，“开气”战场硕果累累，威远气田探明储量超400亿立方米，经国家储委认定并列入储量公报，以此作为震旦系气藏开发的原始天然气储量，威远成为了新中国第一个大型整装气田。

正是有了“砖石”在前，“珠玉”紧跟其后，自贡、泸州、重庆等地区，如雨后春笋般先后发现和证实了一批气田和工业气井，共建成井口装置63套，年产天然气超2亿立方米。国内第一座大型天然气净化厂——威远脱硫一厂拔地而起，此后，炭黑厂、天然气化工厂、石油机械厂等配套设备设施也应运而生，国内第一条大型输气管线——威成管线建成，天然气开采、利用的综合配套网络逐渐丰满。

威远气田的发现及开发建设，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极大关注和亲切关怀，1965年11月至1966年4月，邓小平、贺龙、彭真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多次现场视察威远气田。

一时间，人烟稀少的杨柳村变成了人声鼎沸的红村，“上威远”成为了那个年代的“爆款”“热搜”。

威远“火”了

几代石油地质学家们不断叩问威远大地深处，从一团火的光怪陆离到大型穹窿背斜构造的初步显现，从多层系巨型构造圈闭认识到总结形成“一占三沿”的布井原则，每一次的进步和突破曲折前行。这些来之不易的前进步伐，不仅引导着人们对威远气田地质结构的科学正确的认知，也改变了苏联专家50年代提出的十字剖面布井法，推翻了欧美国家对中国地质结构“贫油少气”的“权威认定”。 

从无知到认知，从质疑到坚定，这是石油人认知局限的突破过程，也是几代川油人与古老地层之间的博弈，演绎着人与大地互相征服、相互成全的气象万千。

四川地区，是世界上最早利用天然气的区域，比英美等国使用天然气早出一千多年。从西汉《蜀王本纪》的地火到北宋年间的卓筒井，从熬卤制盐到天然气综合利用，四川盆地无论是在农耕时期还是工业文明时代，总是慷慨地以禀赋资源馈赠给这一方土地上的人们。

然而，世间万物总是有着自己的法则和规律。那些一伸手就能得到的东西，往往容易被人忽略遗忘，反而是难以企及、需要付出艰辛努力的东西，才显得弥足珍贵。威远气田400亿立方米珍贵的探明储量，让“三上威远”的付出有了收获；但“如何解放储量、提高采收率，把储量变成产量”成为了摆在石油人面前的难题。

在半个多世纪的开发历程中，人们逐渐发现，不仅威远气田的勘探难度有如“碎片寻宝”，它的开发建设难度更堪比“大海捞针”。

四川盆地气藏类型多样，绝大部分为有水气藏，威远气田作为世界知名的开发难度最大的气田之一，其灯影组气藏开发的就是中国第一个底水气藏。1978年，威远气田年产量达到11.57亿立方米峰值，此后产层水侵、产量下滑，2004年一度全面停产。

背后，是无路可退的无可奈何；前方，是对路在何方的迷茫彷徨。面对未知的挑战，石油人千方百计遏制产量下滑趋势，对于地层水的分布、水浸特点、井筒流动特点、举升工艺等进行了大量系列的研究和现场试验，取得多项先导性的科技成果，对影响有水气藏采收率的主要因素——水封和解封、气藏强排水机理，从理论到实践上有了突破，深化了对底水气藏开发的认识。通过实施小油管、机抽、气举、泡沫、复合工艺等8类15种排水采气工艺实验，开创了“低排低采，低排高采”气藏整体治水模式，历经控水采气、被动排水采气、主动排水和气藏整体治水4个阶段，在国内率先形成了有水气藏开发系列理论和技术，一批有水气藏的采收率达到或超过70%，部分气藏达到90%以上，气田开发效果得到显著改善，在四川盆地乃至全国有水气藏的广泛推广和应用起到了示范作用。

尽管有水气藏开发系列理论和技术属于全国前沿，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采收率，缓解了老井衰减，但气田的发展始终行走在不可逆的生命轨道。截至2014年，威远气田累计生产天然气仅超100亿立方米，与400亿立方米的探明储量相比，采出未及半数。

在威远之上寻找下一个“威远”，成为石油人胸口的朱砂。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欧美地区就开始研究页岩油气开采技术，将页岩气作为常规气的接替资源，成为国家能源重要战略储备。而在地质条件复杂，地表环境恶劣的中国，始终充斥着“打不出页岩气”的“专家魔咒”。

面对落后于美国五十多年的页岩气勘探开发，勘探技术空白、关键技术匮乏，石油人从未放弃寻找大气田的梦想，从未停歇开拓奋进的脚步，经过多年的摸索和实践，逐步形成了页岩气的“甜点”选区划分方法、页岩气钻完井配套技术体系、页岩气产能敏感性多因素评价方法等技术，构成了川南页岩气开发系列技术的关键核心。2010年，在威远气田上钻成了中国第一口页岩气井——威201井，发现两套最有利的层系，获得工业气流，实现页岩气“零”的突破，开启了我国非常规天然气勘探开发的新时代。2020年，威远气田页岩气产量突破40亿，长宁—威远国家级页岩气示范区成为我国首个产量突破百亿立方米的页岩气田，持续领跑国内页岩气领域，掌握了页岩气竞争和发展的主动权。2023年，钻获我国首口在距今5.4亿年的寒武系古老页岩地层的具有商业开发价值的高产工业气流的页岩气井——资201井，为页岩气打上了“中国制造”。

威远，又“火”了

《曹刿论战》曾评论长勺之战：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在威远，大大小小的战役组成了一个气田的启承转折，每每颓势凸显，总有新战又起，你方唱罢我登场，起起伏伏之间，不断解答着人们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和探索。

所有宏大的叙事，都要回到人的坐标。回溯历史的源头，人类从敬畏天地到自我意识逐渐觉醒，直到见识到集体的力量后，发现只有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才能向大自然获取更大的生存资源。

今日的中国，是全球排名第三的天然气消费大国，天然气作为保障国家能源安全的重要战略资源，有近一半来自国产气。在这一场“兴气报国”的考题中，我们再次寻求故事的起点，回到四川，回到威远，用个体的闪光点和集体的力量写下天然气从无到有的答卷。87岁的廖宣州在红村守了一辈子，陪伴他漫长岁月的是当年在石油会战中和战友们亲手垒起的“干打垒”，还有那些流淌在血液深处的“大气之梦”。

“当时车子不通，这些石头都是从山下靠人一块一块拉上来。”回忆起当年的会战，廖宣州不断发出感叹，来自天南海北的会战队伍不占良田、不拆民房，自力更生，炸开岩石、就地取材，凭着人拉肩扛用片石沿着山坡建房。他们天当床、地当房，仅用半年时间，几十栋人工建起的“干打垒”拔地而起，成为当时的办公和生活用房。这样的建筑速度和建设热情，放到今天，也让人津津乐道、感慨万分。

物质贫乏的年代，精神必须富足。万人誓师大会上干部职工抢着话筒发言，纷纷表决心，如果在四川搞不出油气来，活着也是白吃干饭；1966年，威2井天然气肆虐井场，司钻王信武带领队员拼死护井，三次冲向井口，三次中毒晕倒；塘河1井爆管引发大火，32111钻井队职工浴血奋战，献出6条年轻的生命……这些在今天听起来仍觉得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它就真实地发生在那个缺衣少粮、一穷二白的年代。

那个年代，人的信仰纯粹、精神充沛，人和人之间真诚而简单，不畏世间艰难，不惧风雨险阻，为中国天然气的启航筑起了一座“一不怕死，二不怕苦、一心为革命”的精神丰碑。

“那个时候的人，每天都在想怎么过好今天，不敢去想明天究竟会怎样。”55岁的蒋勇经历过红村的“热闹”，见证过威远的“冷清”，回忆起当年产量下滑的彷徨期，人们背上行囊奔赴其他“战场”时，他和同事们仍然坚守在威远，不断尝试排水找气、水中捞气，因为他们始终相信蛰伏是为了蓄势待发，下一个“威远”终会来临。

当盆地的命运轨迹走向非常规，钻井的轰鸣再一次响彻威远人的耳边，上万人再次涌上了当初梦的原点，钻采深度朝着超深层进军，开采的层位朝着奥陶系挺进，记忆中的威远和眼前的威远重叠在一起，仿佛都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你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想成为什么样的人。”31岁的张新羽从小就喜欢钻到爷爷的怀里听他讲那些红村会战的故事，那时候五湖四海来红村参加会战的人络绎不绝，有的人一时没找到队伍，宁愿饿三天也不去吃其他队伍的粮食。这种宁愿饿肚子也要战天斗地的精神种子，播种在如今在威远气田工作的员工的心里，慢慢生根发芽，变成“新威远”的动力引擎。

战至高处忽闻鼓鸣，顿觉目光愈加清明，胸怀愈发宽广。而今，在威远这一方热土上，四川盆地第31套工业产层惊艳亮相，宝塔组孔隙性白云岩储层首口工业气井威寒1井春光乍现，威远日处理100立方米气田水伴生资源综合利用及达标处理试验装置建设工程高举起向新能源挺进的旗帜，几代蜀南人“在威远之上找威远”的梦想，已然就在眼前。

在半个多世纪的“寻找”里，我们不禁反复思考，人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在这场充满未知和艰险的“大地之战”中，难关一关接着一关，征途一程接着一程，困难从未吓倒这些可爱又执着的石油人，他们头顶星空、脚踩大地，在漫长的岁月里仗剑天涯、一生征战，他们敢于“开先河”“吃螃蟹”，敢于“与天斗”“与地斗”，他们用胸口燃烧的火焰一次次点燃威远大地千年“地火”，或践一生之诺。

当我们再度凝视这片土地，地层起伏、层系纵深，透过亿万年前的时空仰望苍穹，人的一生显得渺小而微末。

然而，每一粒种子总有着一个华盖苍天的梦想，那些拥有梦想、创造历史的故事，会随着春天的到来，破土迎风，绚烂盛放。

人们，会记住。

大地，会记住。

威远的故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