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拂

 海风吹拂

◆人文学院 中文211班  林可欣

  从前,也许看过海,但也已忘了海。

  岛居者那流浪的尖锐哨音,时常夹杂海风在脊骨中自下而上盘桓。通向那里的路途既渺旷,又矛盾得像婴儿身上皱巴巴的皮肤,携着点向往新生的勇气,却浸没于狭小而混沌的困局。

   印象里的海,常常只是蓝幽幽地在臆想空间里架空、悬浮。细碎的白沫,依附着海浪静谧地呼吸,偶尔也像哮喘似的急匆匆翻涌起来。上面轻飘地泊着几条暗褐色渔船,几点海鸟掠过,又分落几只蹲在船艄,伴着海风沉浮晃动。待精壮的渔夫一转身,它们复闹着玩儿一般七零八落四散开去,扑棱棱舒展开翅膀跃入天的海。

  对于海的执念,并非听闻郑和下西洋抑或哥伦布环游的雄奇传说而生,而完完全全是由孩提时期自厦门鼓浪屿捎回的海螺勾起的。将它咧开的口儿紧紧贴在耳朵边上,便能听见呜呜咽咽的遥远风声,恍若听到海的心跳声。那一刻,我往往觉着自己渺小,被海握在手心里头,被海风裹藏得严实,继而借机走入到那隐秘幽微的海的甬道中去。那一侧并非宽厚的广袤陆地,而是受海水垂怜的寂寞的生机。

   曾到离家甚远的某个沙滩闲游。当湿漉漉的潮水夹杂着流沙没过脚踵,我便望见远处平阔的水面倏尔破开,冒出一颗戴着洋红色泳帽的脑袋。彼时,我这样揣测着:那是海的触须罢,而真正的大海在哪,也许过了比海还老的年纪便会从溯回的鱼群那里知晓。

  直到又去了一趟北麂。那是去北麂的海路,是吹向北麂小岛的海风。游船一路晃荡,从稀泥一样浑浊的河流入海,霎时澄清,但蓝得深邃。再行一阵,便真个是只剩下了水天相接的一线,再有就是孤零零而相距甚远的礁岛。天气不很好,天空是灰蒙蒙极阴沉的脸色。空气中除了游客嘈杂的交谈声,就是船上发动机嗡嗡的喧嚣。

   船舱里闷得发慌,充溢着零食油腻腻的气息。父亲和我便一直站在游船外面的甲板上吹海风。扶着刷过白漆的铁护栏,初初探看着从船舷缓缓流逝而去的水纹时,心底实有几分惊惧——倘若只身隐没于深海,何等寂寂而难堪呵。而水波的开合无痕亦令我不由恍惚地思量起多少人这近乎迷惘的半生;在风中停留久了,头脑便也陷入了莫名的混乱。风确乎是咸腥的味道,再吹一阵,额前的刘海像是被驯服了,被海风带起的雾蒙蒙的水汽所濡湿,不再任性地飘飞。

  离岸已不知有多远,客船愈发不稳妥起来。海的浪也在风中愈发健壮,若发狠的小兽一般遥遥地奔涌而来,攀上裸露于海天之际的礁石,反复冲锋。

  一只小渔船从远处漂近了。

  一个腰间扎着灰黑格子毛巾的中年男人正站在篷船的前头。他吃力地撑着船,戴顶圆边尖顶的草帽,面纱像是用来防风,整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小马褂,黝黑的胳膊握着桨一下一下地划水。眼见他驶到了距客船船尾不远的地方,一条大浪却蓦地掀起,倾覆到他——那艘老旧渔船的上空。心头一紧,这渺渺如一叶之舟在海上面对呼啸的狂风,已无定数,此浪一去岂不是……而没几秒功夫,那渔船的篷出现了,继而渔民的草帽尖也钻了出来,同我在沙滩边见到的游泳者一样。只是虚惊,所幸是虚惊。目送着,战战兢兢而又充满着敬意,他依然立在那儿认真地将风与浪刺破,驾船而去的背影也渐渐淡褪至为我们所不知的远方。

  其时已近北麂这座小岛,碰见的渔船更多了,三三两两散布在海面。天色仍旧阴沉沉的,但或许是为了生计,这些或大或小的船没多久便纷纷向海天的深处行去。

   约莫上午九点多、十点不到的光景,客船终于停泊了,停在大堤的钳形臂弯里。头发算是全部湿透了,但凡在船舱外待过的乘客亦无一不湿着头发下来。原想在预订的旅舍里洗洗,一路走去却发现岛上的居民也差不多全都顶着同样潮湿的脑壳,于是作罢。

  这样一个平凡的海岛上,海风是无处不在的。渔网也四处晾着,像是连结整个小岛的血管与经络。大堤里头还有渔船相继驶出,似乎是要在海风中再聆听远方的讯息。

   岛上什么也没有,闲游了一整天。爬到山顶造访了灯塔,继而便绕着环岛的一条公路——差不多荒着没用,汽车很少,住的人也少——走了很久。耳边仅有风声和海浪腾涌的单曲,茫茫天穹回旋着寂静潮水的叹息,混杂着砂砾碎屑的脚步声。因海过于壮阔而产生的压迫感沉沉袭上心头,我和父亲谁也不说话,直至天色渐昏暗,海面上渔船灯火明灭,方觅了一家小店吃晚饭。

  这时的风刮得开始有些唬人了。

  感官所触及的是弥散着的海鲜的腥味儿,是咸涩的。那家小店里正晾着虾干,一筐铺展开来的海虾红彤彤地摆在塑料椅子上,一台黑漆漆的大功率电扇正呼啦地吹,帮着海风干活儿。老板娘很是客气地招呼我们点菜去。一个汉子刚刚捕鱼回来。夜晚的风是很大了,渔船又一艘一艘漂回堤岸,大的小的都和好兄弟似的亲热,挨在一块儿,在海风中微微摇晃着。

   天已然黑透了,灯塔明亮的光线穿过黑暗投射到远远的海面上。我到堤坝上去,原来晾在那儿的一排海鱼都收走了。另一头的大堤上十几个老汉坐着谈天乘凉。海面,又或是天际有电光在不时地闪。路灯光被海风吹得都有些朦胧,呜呜地像闷着口气。地面上旋起一卷卷细小的粉尘,不知谁丢弃的塑料袋贴不住垃圾桶,悠悠地飘到天上,发出稀稀拉拉的响声。我才注意到堤里头有的渔船是住着人的,隐隐透出微光,并非天上星子在水中的倒影。海天模糊的界限之间亦有渔船停泊,亮着星星点点红色的澄黄的光。海岛的夜空,是可称之为星空了的。偶尔有几只水鸟的巨大黑影从头顶咋咋呼呼地掠过。

  他们仍在那儿,仍在浪尖,仍在海风中。

  我静默着,脑海里咸咸地浮起海上渔民的群像,一张张脸发红,眼神黑黢黢、亮堂堂的,在肆无忌惮的风中显得混沌而犀利。身处其中,仿佛自身也被吞并,在无定的“羁旅”中浩浩袅袅地起舞。

  原以为着迷的是海,其实是海上的风、海上的灯火、海上流动的路途。

  人生的路或者是铺在海里,是你与我之间的波澜不惊、暗流涌动。转向四围漫漫无际的汪洋,你与我皆因固执而渴望沸腾的礁岛,在航行其间的小舟中打过照面。也许终有一日,那将会是飓风翻涌的冥冥夜色,也会是煦日和风的宁逸景致。渐行渐远抑或始终偕行,当我踏出那波光粼粼的一步,便凿刻下通向自我他人、天地万物的痕迹。

  从何而来,欲徂何处?那生命的浪花已在时间深处永久地定格,任海风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