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的长安酷热难耐。长庆井下鑫源公司钻采设备分公司宽敞开阔的彩钢厂房内，巨大的风扇卖力运转，十数米长的扇叶搅动着粘稠的空气，驱散着部分闷热。退休二十年的徐萍第一次回到老单位，环境是陌生的，但厂房一角的老刨床却无比熟悉，这是与她相伴整个职业生涯的“老伙计”。 

沿着来时路

踏进车间后，徐萍一直很激动。她远远看见那台熟悉的淡绿色外壳牛头刨床，加快脚步第一个上前，一边用手摸着，一边弯下腰仔细端详，“保养得真好，还跟当年看起来一样。”

牛头刨床，因滑枕前端的刀架形似牛头而得名。由滑枕带着刨刀直线运动，常用于刨削中小型工件上的平面、成形面和沟槽。徐萍的这台“老伙计”现隶属于长庆井下鑫源公司钻采设备分公司，机身上金属铭牌是它的“身份证”：“山东生产建设兵团第五团 牛头刨床 1973年2月制造”。

1973年，长庆井下成立，至今已走过52年岁月。这台与长庆井下同岁的老刨床，见证了长庆井下从无到有、从有到强的全过程。经由它的刨刀加工出的部件和工具，逐渐从陕甘地区走向全国各地、甚至漂洋过海，去到更复杂的作业环境、更深的地层。而操作它的石油人，也已更迭了五代。

1972年参加工作的徐萍是这台老刨床最早的操作工之一。她的第一个岗位就在铣刨班，从此与这台老刨床并肩作战直至退休。1971年参加工作的黄俊花1975年从外单位来到井下机修队，也成为铣刨班的一员。那时绝大多数工具零件的制造维修和改装都依赖于刨床加工，铣刨班的姑娘们承担了大量工作，每天“图纸一接就是干”，8个小时站下来，腿都僵直了。黄俊花还记得当年为了保障机修大比武，她们两班两倒，只在周日休息；工作的时候，连去厕所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1973年，井下作业指挥部刚成立时，驻地在甘肃省西峰市驿马镇，荒凉的黄土塬上没有住所，女工们与其他人一样，都住帐篷，后来住泥土夯筑的“干打垒”。除了工作任务，女工们甚至还参与基建保障工作：冬天扫雪、夏天运水，钻井队上到哪里，她们就去修路盖房。1976年下半年至1977年初，指挥部搬至甘肃庆阳马岭镇贺旗村，女工们才住上砖房。如今回来，徐萍看见老刨床“住进”了新厂房，就像自己搬了新家一样开心。即使是从条件最艰苦的时期过来，她还是替年轻员工忧心：“现在夏天太热了，不能想办法装空调吗？”得到确实不可行的回答后，她说：“你们也辛苦。不过有一点我们真的很羡慕：你们一年发3套工衣。”在场年轻员工都笑起来。

受当时条件所限，黄俊花和徐萍工作时两年才发一身工衣，一开始，她们仅有身上的一套，连换洗备用的都没有，只能一直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衣。走在驻地总是会被人轻易辨认出来——“呦，是铣刨班的姑娘啊！”其他女工身上的工衣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有她们满身斑驳。

“别看我们身上脏，却把这台刨床擦得比我们脸都干净！”徐萍说。一靠近老刨床，她下意识就想拿抹布擦工作台，像被触发了“被动技能”。保持设备干净整洁，是刻在徐萍整个职业生涯里的“基因”。她回忆，每三天就要保养一次设备，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机器加油，台面要时刻保持干净。师傅很严格，专门把手指伸到缝隙里检查，挨骂是家常便饭。“工作台是脸，切刀是眼睛。脸能不干净吗？眼睛能不亮吗？”

正是因为每个从前辈那儿接手这台老刨床的操作工，都将它当做眼睛一样爱护，五十年过去，这台老刨床才依旧光亮如新，保持着“原装配置”，除了切刀外其他零部件几乎没有更换过，至今仍有极高的精度。 

伤疤的“传承”

1991年，刚参加工作的汤晓丽来到铣刨班，徐萍是她的师傅，黄俊花是她的班长。上班第一天，她看到自己要操作的牛头刨床是这么大一台设备，运转起来铁屑飞溅，顿时感到无所适从。想到以后自己的人生就要与这么个“钢铁大疙瘩”朝夕相伴，汤晓丽回家就哭了一场，萌生退意。母亲劝她：“学技术是最光荣的，掌握一门技术，走到哪都有底气。”第二天，她还是来了铣刨班。好在班长和气有耐心，师傅开朗细致，工作氛围很好，她就这样留下来。

汤晓丽个子小，要按着切刀的上部构件操作设备很费力，于是班里按照她的身高，重新制作了一个脚垫板，让她可以踩在上面工作。设备一开，切刀打出的铁屑不时溅在手背上、劳保鞋里，甚至落进领口，冬天穿着的保暖内衣都能被烫穿。汤晓丽指指脚背，又伸出手，手背上一个个小块的白色不规则印记就是烫伤留下的疤痕，多年来仍清晰可见。

看到汤晓丽亮出疤痕，黄俊花和徐萍“不甘示弱”，也伸出手——她们的手背上有同样的印记。一旁两名同样操作过刨床的年轻员工：2007年参加工作的姚金超和2015年参加工作的郑乃凡也将手伸出来，放在三位前辈的手旁边。同样的白色印记，在五代刨床操作工的手背上如出一辙，仿佛某种身份的辨识标志，又仿佛他们人生中一段相同经历的提取重现。

看着伸出的五双手，汤晓丽忍不住笑了。“谁来都一样，一双手烫得不能看！”当被问到“委屈吗？”汤晓丽脸上笑意未减：“好像没想过委屈不委屈，更担心任务完不成，满脑子都是工作量计数。”那时铣刨班接到的加工任务基本都是小件，走的是以量取胜的路子。她的记忆里，厂房中三台刨床一直在运转，人休机不停。

黄俊花、徐萍、汤晓丽的手除了有标志性的白色印记，还有略微变形弯曲的手指和粗大的关节。操作刨床进行加工时不能戴手套，她们的手每天都要直面铁与油的双重洗礼，收工时的洗手是一项“大工程”：先用锯末搓手、粘去油污，再用汽油加洗衣粉的组合“深度清洁”，最后用肥皂“查漏补缺”。徐萍搓着自己的手，“那会儿年轻，也爱美呀，可这手是真不好看，粗糙得很。”即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换岗位。

刚参加工作时，徐萍知道自己被分到了铣刨班，高兴了许久。即使比起其他女工，这个岗位无疑更辛苦、更艰难。那时人们就对学技术有种淳朴的热情，技术技能类的岗位非常吃香。黄俊花说当时“再好的工作都不去，就要学技术。”在大量男性员工奔赴一线队伍的同时，女工们只能留在大后方，从事后勤保障类工作。铣刨班以及车工班是女工们可以从事的为数不多的技术工种，对于自己的岗位，她们有种近乎本能的热爱。

离开前，黄俊花又回到老刨床旁，在机器上轻轻拍了拍。“一转眼退休这么多年了，老伙计，你啥时候退休呢？”带领她们参观的鑫源公司钻采设备分公司副经理刘世强听到了，笑着接话：“退不了，这老机器好用着呢！我看师傅们当年的手艺还在，我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您回来帮帮我们！”

一旁的徐萍抢先道：“好啊！我回来接着干，还跟我老伙计搭档！”大家都笑起来。

只要这份融入血脉的匠心和热爱还在传承，老刨床就永远不会真正“退休”。它身上闪耀的，是长庆井下发展壮大的精神密码。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在印证：岁月流转，机器会老，但守护事业的初心，永远年轻，永远滚烫。

郑乃凡刚接手老刨床时就注意到了它的“年纪”，心里无数次想象过曾操作过设备的前辈们与它的故事。真的见到黄俊花、徐萍、汤晓丽三位老师傅后，除了感受到石油人一脉相承的奋斗精神，还体会到前辈们对岗位、设备的感情，是一种岁月也无法磨灭的深切热爱。老刨床工作原理简单，但技术含量高，想练就得心应手、“指哪切哪”的手上功夫，需要经年累月的重复。郑乃凡形容：这是一个“见真章”的工种、“考耐心”的岗位。90后的他已经带着几个00后的徒弟了，“要把设备和前辈们的精神都传承下去。” 

“退场”与“在场”

1973年，井下作业指挥部机修连铣刨班共有8人，只有一名男员工，车工班15人也有一半都是女工。后来，这其中的8名女工调往辽河、四川、山东胜利油田支援会战，还有几名抽调至女子试油队或因其他原因调走，女工人数越来越少。随着业务变化和技术进步，女性能从事的岗位越来越多，除了成本员、资料员外，也逐渐走向了生产、工程、研发等领域，不再选择对体力要求较高的车间岗位。女工班日渐式微，但女工们走向了更广阔的舞台。

2000年后，市场上配件的种类更加丰富，以购买换新代替维修是更加经济高效的选择，铣刨班的工作量大幅下降，人员逐渐转岗。2019年，最后一位从事车间加工的女工退休，女工班正式成为历史。现在，长庆井下鑫源公司钻采设备分公司机加车间共18人，都是姚金超、郑乃凡这样80、90后的小伙子。专门的铣刨班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3名可以操作刨床、车床的员工，在有相关加工任务时兼顾这一岗位。数控设备的规模使用，是人力从这一岗位上解放出来的关键。2010年，长庆井下鑫源公司钻采设备分公司购入第一台数控设备，如今这一数量已增加到22台。

“数控队伍”的壮大让老刨床现在“清闲”多了。大批量的加工工作都交给了数控设备，老刨床则凭借结构简单、调整快捷的优势，主要承担精度要求不高的平面加工，兼顾“定制”：加工小批量单件或者时间紧的任务。虽然退出了“主流赛道”，但老刨床在机加车间中仍有不可或缺的地位。数控设备是精度极高的设备，在一些对精度要求不高的加工——例如毛坯制造等，使用手动刨床作为替补，省去编程环节的同时，还能减少数控设备刀头等部件的损耗，更加经济高效。

这台1973年的老刨床、徐萍们的老伙计，倔强地坚守着自己的位置，像一个沉默而坚韧的坐标。它的“不退场”并非技术的停滞，而是另一种深刻的在场。它承载的，是“工作台是脸，切刀是眼睛”的极致匠心，是“再好的工作也不去，就要学技术”的淳朴执着，是“满脑子都是工作量计数”的无言担当。手背上的白痕，是滚烫岁月淬炼的印记，是石油人血脉里流淌的、对岗位近乎本能的忠诚与热爱。这份精神比钢铁更经久耐磨，也正是驱动一切技术变革最核心的引擎，是“新质生产力”得以勃发的精神沃土。

在数字化设备已经成熟应用的如今，新的时代浪潮——数智化设备正在袭来。相较于数字化设备还需手动编程，数智化设备只需要在屏幕上轻触，就可以完成生产。现在，钻采设备分公司已有18台数控设备通过加装生产数据、生产节点自动统计并展示的数智化系统（MENS）看板，实现了数字化向数智化的初步迈进。加装该系统后，可以对井下工具产品设计、加工工艺设计，加工、组装、检测试压全流程跟踪和全过程检验，实现产品全流程的管控。“员工可以在设备上接收加工任务，线上接收图纸，智能设备会根据电子图纸自动编程，然后加工。样品经过质检无误后，再批量加工。”鑫源公司钻采设备分公司车间主任侯俊耀介绍道。预计2027到2028年，车间内全部数控设备将完成数智化升级。可以想见，在数智化设备大批量上线的未来，一些操作工种的准入门槛和一个熟练操作人员的培养成本将大大降低，将人力成本“打”下来。 

“之后，我们还将在该系统上接入对生产物料（WMS）、生产设备（DNS）的数智化管控，让新质生产力覆盖更多生产环节。”鑫源公司钻采设备分公司副经理刘世强说。

厂房里的风扇依旧搅动着闷热的空气，但新的节奏已然奏响。数控机床高效运转，数智化看板闪烁着精准的数据流，描绘着未来的轮廓。时代浪潮奔涌，“新质生产力”正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长，改变着生产的形态与效率，如同当年这台牛头刨床带来的革新一样深刻。

老刨床既是峥嵘岁月的丰碑，也是面向未来的灯塔。它的在场，以最质朴的方式昭示：“新质生产力”的宏图，不仅需要智能的设备和前沿的技术，更需要这份历久弥新、代代相传的匠心与担当作为基石和燃料。只要这份守护事业的心依旧滚烫，只要这份“机器擦得比脸还干净”的敬畏仍在流淌，长庆井下，就永远拥有在时代浪潮中破浪前行的深沉力量。这台老刨床，以及它所象征的一切，将永远在场——在每一台智能设备的精准运行里，在每一次技术攻坚的专注眼神中，在石油人奔向未来的每一个坚实脚印下。（长庆井下 彭汇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