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维一体:黑塞书写的流淌
赫尔曼·黑塞——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他曾说:“人的生命和诗人的作品从成千上万条根中生长出来,只要生命没有终结,它就在接受着成千上万条新的关系和联系,假如把人的一生从开始到终结,连同那全部错节的盘根都记录下来,也许会产生一部史诗,像整整一部世界史那样丰富。”【1】生于近代之末,亡于夏日将尽,八十五年的岁月,从德国卡尔夫那个充斥教条与信仰的故乡开始,到长眠于瑞士的蒙塔诺拉清晨;历经宗教的洗涤,纳粹的独裁,战争的冲击,冷战的开始。他选择做一名觉醒者,“觉醒的人只有一项义务: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它通向哪里。”【2】自我是一生的课题,黑塞在创作的各个阶段都试图在矛盾中找寻一种平衡的主体。这种倾向与黑塞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关,也与时代大事联系密切。其早期创作的作品富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主要表现为对个体性的吁求与对大自然的依恋,体现出青年黑塞的迷惘与彷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家庭的变故、战争的打击、朋友的背叛甚至是祖国的抛弃使得黑塞看待世界的角度发生了变化,其作品中的忧郁、彷徨逐渐褪去,他开始反思自己曾经追求的那个美好的“田园梦”,更深入地思考个体自我与现实世界、与自我内心之间的关系。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之后,德国的法西斯势力逐渐开始猖獗,黑塞再度感到绝望,但他仍然没有放弃希望,而是试图在他从小钟爱的东方文化中探索出路。他的作品既有时代与个人的印记,又冲破了时空的束缚,书写人性的永恒。米夏尔斯评价黑塞是“永远属于年轻一代的作家”,“读黑塞的著作时往往让人感觉好像在写我们自己,好像我们写下了这一切”。至今,他还活在滋养我们心灵的思索里。
一、精神的救赎
根据丹纳的三总体理论,一个作家的作品存在相似之处,即家族相似性,这一点在黑塞的作品中得到有力印证。他的创作始终围绕个体与外界、与自我内心之间的关系而展开,不仅通过创作将自身从危机中解救出来,完成自救,同时也承担起作家的社会责任与使命,捍卫个体自我,致力于构建精神世界、探索精神家园。回顾赫尔曼·黑塞的一生,其实充斥着坎坷,外界的束缚、时代的动荡不安都使他痛苦不堪,求学年代、成长年代和战争时代的困境几乎使他濒临绝境,但也催生了他的内在救赎意识。他不断地与自我内心和外界加在他身上的苦难做斗争,一次次穿越自己灵魂的炼狱,希望能找到一条救亡之路,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对人生的思考。
《在轮下》是黑塞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主人公汉斯·格本拉特则是黑塞和弟弟的双重投射。黑塞于1891年9月进入神学校,但是难以忍受修道院的生活。1892年3月某一天,他突然擅自离校,直至第二天他才重新出现。回校后受到八小时的禁闭处分,而之后被同学孤立更加重了他精神上的痛苦。黑塞长期以来情绪不安,虚弱头痛的症状越发明显,父亲在发现他有自杀倾向后将其送至精神病院。在那里他写信控诉父亲“如果我犯了罪,那我觉得首先应该怪罪于您,黑塞先生,您剥夺了我的生活乐趣。我已经从‘亲爱的赫尔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仇恨世界的人,一个‘父母亲’还活着的孤儿。”而他的弟弟汉斯在1935年自杀,成了当时教育方法的牺牲品。《在轮下》名字的由来也来自于黑塞与朋友谈论自己弟弟的信中“学校是我严肃对待并且有时候使我感到激动的唯一的现代文化问题。在我身上学校把很多事情都搞糟了,我认识的比较重要的,不那么相似的人物很少。我从他们那里学到的东西只有拉丁文和撒谎,因为在卡尔夫和在文理中学里不撒谎是不行的——就像我们汉斯证明的那样,他们在卡尔夫几乎要了他的命,就因为他太诚实。自从他们在学校里把他的脊椎骨打断以来,他就总处在车轮之下”【3】自己和弟弟的亲身经历让黑塞对当时的教育制度产生了怀疑。似乎童年不是秀丽的风光,不是柳荫下的悠然垂钓,不是田间的追逐嬉戏,而是循规蹈矩按照世俗规定的道路前进,一刻不停。当汉斯舍弃自己钟爱的钓鱼和养花以及孩子必备的睡眠来苦读时,父亲老师赞扬他,但少年心中生命力量和自然欲望消失了,他已经被模式化教育倾轧在轮下。与海尔纳的相识唤起了他的本性,但是本我与被规训的我产生了强烈冲突。他的身体日渐虚弱,他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成绩,老师的不满,同学的远离一步步推着他走向毁灭的边缘。“清冷,澄蓝的秋叶俯视着他被黑暗带走的虚弱身体。”在这之后的几个小时,汉斯成长的小镇,碧空绵延;山谷的水流,波光粼粼,好似悲剧不曾发生。时代的车轮继续向前,而少年汉斯已经英年早逝在车轮走过的地方。
《荒原狼》是黑塞发表于1927年的一部作品,是他中期的代表作之一。作品采用现代手法,结合魔幻的想象,关注现代文明下人类的精神困境,将人格的分裂与时代的病症结合在一起。作品从出版人序言、哈里·哈勒尔自传与论荒原狼的小册子三个角度出发,描写了一位在现代生活中感觉无家可归的“荒原狼”哈里·哈勒尔的心灵危机,揭示了战争阴霾、信仰破灭、物欲横流、技术崇尚、精神堕落给个体带来的生命痛苦。但是这部作品的价值并不止于刻画时代的苦痛,它是黑塞寻求救赎之路中的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哈里一改以往作品主人公对世俗生活逃避的态度,而以审美式的人生态度直面现代生活,在历经苦痛、穿越世俗生活的炼狱后,在酒神式的狂欢中得以认识世俗生活,最终在“幽默”中走向内心的和谐。其实在1926年底,黑塞在创作《荒原狼》时,他的妻子提出了离婚,这对黑塞产生了很大的精神冲击,以至于产生了自杀的想法“我完成了《荒原狼》,稍加修改就可以交给编辑了。完成这件事以后我希望我有勇气可以割断自己的脖子,生活已经忍无可忍了,精神上的痛苦不断折磨着我。”【4】《荒原狼》中的哈里在灵魂中饱含人性与狼性两种天性,它们斗争分裂让他精神受难,也让他爱上了和他一样处在社会生活之外的两个女人。最后的最后,狼性没有杀死人性,人性也没有杀死狼性,他依旧会痛苦,庆幸的是他不再逃避,不再试图让一种思维屈服于另一种思维,内心的痛苦与混沌在此刻找到了光明的出口。
《玻璃球游戏》是黑塞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创作过程历时12年之久,是他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他追寻东方思想文化的结晶,表达了他追求和谐统一的思想。黑塞在《玻璃球游戏》中描绘了一个高于现实世界之上的精神王国——卡斯塔里学园。作品由引言、克乃西特的生平传略以及克乃西特的遗稿三个部分共同构成,勾勒出游戏大师克乃西特的成长历程。克乃西特在东西方文化的共同指引下,服务于团体,并尽最大努力调和精神世界与世俗世界的矛盾。与此同时,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而是继续听从自我内心的召唤,最终在服务的过程中实现了自我超越。小说结尾是克乃西特从精神世界“卡斯塔里”毅然前往“外部世界”,这样传奇式打破常规追寻真理的英雄却在一次游泳中意外身亡,而黑塞却将这种死亡称为“献祭性死亡”——“参克乃西特的死当然会有许多意义。对于我本人来说,最核心的意义就是牺牲者。这一点也是克乃西特本人勇敢且欣然实践的。正如我想的一样,克乃西特的死并未中断他对少年的教育实践,反而正好达到了教育目的。”【5】克乃西特并非出于自由意志而走向死亡,是在预知自己死亡的情况下,却没有极力反抗或经历巨大冲突,而是跟随自然的道路顺势而为。但是他的死亡并不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终结,在他沉没的时候,铁托也到达了湖的对岸,一个象征精神光芒的新形象从自然中升起。这仿佛是人类对精神与自然,使命与生命相互关系沉思的最终章。也许在黑塞内心深处,那个苦苦冥思了一生最终沉入纯净之湖的智者,也是正走向人生终点的他自己吧。
二、走在浪漫与现代
18世纪末19世纪初,浪漫主义流行于封建制度衰落,资本主义上升的新旧交替期,表现了对理性的不满与反思。浪漫派文学创作主张绝对自我与心灵世界,着意于个体生命体验的当下书写,强调感情抒发,偏重理想的追求,反对古典主义只注重描写历史题材与宫廷生活,而着力表现自然景物和乡间的淳朴生活,歌颂和赞美大自然。20世纪的黑塞继承了德国18世纪以来的传统思想精神,尤其与浪漫派们有着彼此相知的心灵,是德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他不仅研究浪漫主义,而且在作品中赞颂它们,尤其在早期作品中凸显出浪漫主义文学的巨大影响。
黑塞《在轮下》这部作品集中展现了小镇的自然景色,他还将大自然设置成两位少年的灵魂栖息之所,是他们逃离现实享受快乐的“世外桃源”。汉斯作为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童年时期缺少母亲的陪伴,大自然充当了他天然的游乐园,他在其中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时光。垂钓是贯穿汉斯成长始终的活动,他曾自己制作钓鱼的器具并在河边垂钓一整天,家附近的河流承载了他童年时的欢乐。在他家的小花园里,他也为几只小兔子亲手搭建木棚,但这些兴趣、爱好都因为考试的临近而不得不被抛之脑后。与大自然远离的那一刻就已经暗示了他不幸的命运。
经历过极限的备考过程,他选择去游泳,用清凉的河水扫除考试带来的恐惧与压力。而他也在群鸟飞翔,山峦青葱,夕阳照耀下感知着自然的美好和对个体的包容。汉斯成功通过考试,他选择在自然中度过这个难得的假期。他整日在大自然中游荡,有的时候去钓鱼、游泳,有的时候去捕捉昆虫,有的时候只是静静地躺在岸边欣赏着周围的美景。这个时候,他觉得他前一段时间为考试付出的努力得到了补偿。进入神学院之后,学校的严格管教使汉斯几乎不再有机会接触到大自然。长期压抑的生活渐渐斩断了他与自然之间的纽带,大自然的美景已经不那么轻易地就唤起汉斯内心的兴奋之感。尤其是汉斯后期因为学习的压力出现头疼之后,医生建议他每天去户外散步,面对满眼的春色、生机勃勃的春天,他已经完全失去童年时期的那种活泼与好奇。大自然让汉斯的童年充满无穷的快乐,也在他参加考试而拼命学习之后带给他慰藉,就连他的死亡也被安排在充满浪漫气息的自然中,他“凉凉地、静静地躺在黑黝黝的河水里,慢慢地沿着山谷顺流而下。他已摆脱了恶心、羞愧和痛苦。”
《荒原狼》出版于1927年,这个时期出现了意识流写作,挑战了传统的文学风格,旨在捕捉人物内心经验的连续流动、思维过程和感觉,通常以松散、非线性的方式呈现。这种技巧试图接近人类意识的实际工作方式,包括意识的跳跃、记忆的闪回以及感觉和思维的混合,从而为读者提供一种更加直接和深入的内心体验。这种写作风格不遵循传统的叙事逻辑,而是通过人物的内心独白来展示其心理状态的复杂性和流动性。除了贯穿全书的大量内心独白来展现主人公哈里的分裂与矛盾,书中“魔剧院”的部分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其实魔幻现实主义一词最早出现在20世纪20年代。1925年,德国文艺评论家弗朗茨·罗发表了一本名为《魔幻现实主义,后期表现派,当前欧洲绘画的若干问题》的著作来评论后期表现派绘画。在这本书中,他提出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概念,认为这种风格的作品通过丰富的想象和艺术夸张的手法,对现实生活“特殊表现”,把现实变成一种“神奇现实”。而《荒原狼》中描述了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界限,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魔剧院”。他运用巧妙的想象和精神分析理论塑造了一个展示不同自我的场景——杀人魔哈里、恋爱大师哈里……千百个由自己操控的哈里。最后哈里被判处两项罪名,一个是在魔术剧场里用虚幻的刀杀死了一个虚幻的女孩,一个是将魔术剧院变成自杀机制,结果是判处他永生不死,剥夺他十二小时进入剧场的权利。通过这种特殊的表现形式来展现生活是一场充满痛苦与孤独的斗争,主人公哈里渴望通过死亡来逃避一切。然而被判以永生,意味着他无法通过死亡来逃避生活的苦难。这个判处充满了幽默与诙谐,也给了哈里接受自己复杂性的途径。
三、在两个阵线之间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场全球性的战争让当时的所有人笼罩在阴霾之下,战争血腥的现实也让黑塞重新审视一切,“希望我们现在所遭受的痛苦在日后得到安慰,即使最后我们的生命都会消亡。希望爱永远胜于仇恨,智慧永远胜于愚昧,和平永远战胜战争。必须让这场不利的世界大战尽早结束,更希望它能从未发生过一样,这场战争的意义究竟在哪?”【6】20世纪20年代,刚刚走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欧洲饱受战争创伤,百业萧条、经济低迷、危机四伏,在科学界、文化界和思想界,怀疑、悲观、绝望情绪充斥着人们内心。整个欧洲仿佛变成了毛尔布隆神学校,看不到希望和光明。黑塞曾经回忆到:“我的第一次蜕变是在我立志当作家之后。此前的模范生黑塞从那之后就成了坏学生,他被处罚,被开除,做不成一样好事,而他的父母则为他操心操个没完———这一切只是由于他在这现实的或貌似现实的世界和他自己的心声之间看不到一个和解的可能。现在,在战争年代,一切又回来了。我已看到自己在和世界起着冲突,而原先我和它可说相处得不错。我又走上了背运,孤单无援,独自忍受着痛苦,我所说所想的一切,又不断地被攻击、被曲解。”【7】在《荒原狼》中我们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这种思想烙印:人们试图忘记可怖的战争,希望在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温柔乡”中放任生命的流逝。那是个让人安于现状又缺少精神的时代,“因为我所诅咒的,最为厌恶的,首先是这种市民气的满足、健康和惬意,这种精心维护的乐观,这种被字样训话的中庸和庸常。”【8】
《玻璃球游戏》创作于1931年至1943年间,几乎与希特勒上台到灭亡同步。作者的创作目标很明确:“一是构筑抗拒毒化以卫护我得以生存的精神空间,二是表达悖逆野蛮势力的精神思想。”【9】在此期间他继续坚持自己反对军国主义和法西斯的思想,认为希特勒的大肆鼓吹会将德国带入万劫不复之地,同时还投入营救纳粹德国的牺牲者工作。在政治高压的情况下,黑塞始终坚持文学的独立性,拒绝为纳粹发声,其作品也因此遭受封禁。在《玻璃球游戏》中黑塞创造了卡斯塔里这样一个乌托邦式的精神王国,这里的人们没有世俗社会的各种欲望,如金钱、名誉、权力等,他们只关注自己的天性和喜爱,从事各种学科研究。然而,这个乌托邦最终却走向了衰落,暗示当时欧洲政治环境的动荡和不安,以及人们对理想社会的失望和迷茫。卡斯塔里的衰落也象征着极权主义政治的兴起,这实际上是20世纪道德意识的象征,是极权主义政治的幽灵王国。这种政治体制强调服从和纪律,忽视个体的精神独立和自由,最终导致社会的僵化和衰落。黑塞认为,极权主义政治不仅破坏了社会的和谐与稳定,还剥夺了个体的精神独立和自由,使得人们生活在恐惧和不安之中。作品中多次提到战争和即将到来的灾难,这正是当时欧洲社会对战争的普遍忧虑和恐惧的具象化体现。
“很久之前我就不再骄傲,对我的作品也不再关心。如果在我死后的五十年中,世上某个地方的某个人还对我的作品感兴趣,任何国家都可以从中汲取、寻找适合它的养分。或者,这五十年中,人们忘记了我的作品,那也是因为我写的东西并不是那么不可或缺。”【10】六十二年,数以万计的读者,经久不衰的作品,已经证明了赫尔曼·黑塞作为一位作者的伟大作家。他通过写作抚慰自身的伤口,我们透过他的文字去疗愈自己:只要以某种方式活过,完成了自然之意志的人,都是非凡且值得关注的。
参考文献:
【1】弗尔克·米歇尔斯《黑塞画传》[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010
【2】赫尔曼·黑塞《德米安:彷徨少年时》[M]译林出版社.2022:165
【3】弗尔克·米歇尔斯《黑塞画传》[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038
【4】弗朗索瓦·马修《黑塞传·以诗为生》[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349
【5】弗朗索瓦·马修《黑塞传·以诗为生》[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432
【6】弗朗索瓦·马修《黑塞传·以诗为生》[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259
【7】弗朗索瓦·马修《黑塞传·以诗为生》[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278
【8】赫尔曼·黑塞《荒原狼》[M]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032
【9】弗朗索瓦·马修《黑塞传·以诗为生》[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416
【10】弗朗索瓦·马修《黑塞传·以诗为生》[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