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花渐欲迷人眼

简短说明
散文《乱花渐欲迷人眼》

初夏时节,热气毫不留情开始肆虐。树木森森的校园,也在这个时候最让人难过。高大的法国梧桐热情洋溢地撒下飞絮,毛绒绒的飞絮肆无忌惮地在半空中飞舞,一个不经意,就毫不客气地直往你的眼睛中闯——是听闻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么?那顽皮的飞絮就一心一意只想占据你的心灵?这满天飞舞,欲躲无处的梧桐飞絮就够让我们只能眯着眼睛行走了,更何况有着更恐怖的飞虫。

起初我们并不知道那白色的像棉絮一样飘舞的是虫子,我们走在路上瞧见那密密的白色飞絮,天生浪漫的中文系女孩子们说,奇怪了,我们学校也没瞧见柳树呀? 这“柳絮绵绵尽日空”是打哪来来的呢?我们一直当它们是柳絮,雪白的,绒绒的,比梧桐飞絮美丽轻盈,而且它们也很矜持,从来不会往人眼睛中飘,密集的地方,更比冬天的雪花儿还唯美婀娜。可是终于有一天,残忍的真相被我们发现了。那一天下午,我坐在小树林看书,书页上时不时飘落一些树叶,我漫不经心地一次次抖落,对这样自然的淳朴的美好,我从来都有着足够的耐心。闲适幽静的午后时光,格外让我心静。突然看见一朵白色的“柳絮”落在书页上,我轻轻一吹,它却纹丝不动。我稍稍用力再吹,它还是稳稳落在那儿。不可否认,我这人常常有着不可理喻的情结,顿时觉得这小小的“柳絮”和自己是多么缘分天定呢!于是想,不如就把它夹在书页中吧。我慢慢翻起页脚,刚要整页翻过,却发现“柳絮”居然在书页上挪动。我惊诧的凑近了细看,那白色的绒毛下,居然有几条细细的黑色的腿!我吓了一大跳,再打量一番,居然……居然是虫子!长着白绒绒翅膀的飞虫!我连忙鼓足了气吹了去,一边吹一边抖动书本,终于将它吹飞了。我长叹一口气,就是说嘛,轻飘飘的柳絮怎么可能稳稳落在书页上不动呢?我上网查了查,原来这种白色飞虫叫做木虱,寄生于树上。美丽的泡泡破碎了,什么柳絮什么飞雪,都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浪漫罢了。

从那以后,我躲着这白色木虱比躲着梧桐飞絮更甚。梧桐飞絮再怎样放肆不羁也不过是植物,干干净净集天地精华雨露润泽,白色木虱可是寄身的飞虫哪,天知道有着怎样的肮脏和卑劣。只可恨校园里的树木实在太多太多,真不知道木虱要猖獗到那一日方始休。前几天从东苑的小山包上走,那儿的木虱更多,简直是密密麻麻,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快步如飞,心下后悔了一万次选错了路,只想着这边树多阴凉,就没想树多的地方也是木虱的天堂。拐角处看见两个女孩子,笑嘻嘻被飞舞的白色包围着,拿着相机拍照,还感叹着,多么美丽的柳絮。我扑哧就笑出声来了,我想了想,没有去告诉她们真相,毕竟在我也当它们是柳絮的时候,也是充满幸福和幻想的,一旦揭穿,就真的只剩下厌恶了。这个世界上,脏的丑的东西还少吗?又何必再多添一样让人憎恨的呢?不如就让她们保留一点美好的想法,在误会和一厢情愿中享受这自然的风采。闲庭信步在这白色海洋中总是胜过我这样行色匆匆吧!人就是这样,一旦区别了美丑脏净,心里就不再单纯了。

可是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对于美和丑的标准从来都不固定。分辨脏和净也只靠着自己固执的想法。我们这样普通人家的小孩,几乎都是从泥巴沙土中滚出来的,有几个小孩小时候就衣着光鲜,从小就玩着几百上千的高档玩具呢?想起我小时候,虽然不长在泥巴土房的乡下,好歹也是在城区住,不过乡下的亲戚是很多的,小孩子又喜欢野,所以下乡是我最喜欢的事情。暑假的乡下,热气腾腾也不比镇上凉快。火辣辣的太阳舔舐着焦灼的土地,光着脚踩在泥土上都要尖叫着跳起来。很佩服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他们就可以光着脚只穿着裤衩在午后的毒日头底下呐喊奔跑。我只有穿着几十块钱一双的“水晶凉鞋”跌跌撞撞跟在他们后面。妈妈总是不许我这样疯的,可是小孩子哪里管什么热不热晒不晒?我兴致勃勃跟着一大群不比我大多少的男孩子横冲直撞。那时候的堂兄很不喜欢我跟着他,常常瞪着我说,他们都是男子汉,我一个小丫头跟着算什么?我却拼命要缠着他,谁让我在这地儿只有哥哥弟弟呢?没有女孩儿可以和我玩儿。没面子的堂兄就使坏,带着男孩子们一溜烟快跑,试图甩下我,我憋足了劲儿跟紧他们。他们故意走一些难走的路,一个一米宽的水沟,他们灵巧的跳跃过去,我跑急了都刹车不住,只好硬着头皮也努力一跃,膝盖跪在了对岸,一条腿却落入脏兮兮的水沟,碎石子摩擦了膝盖火辣辣的痛。哎呀,管不得了,赶紧起来!哥哥他们都快跑没影了。我追!

长大了一点,堂哥对我就不再那么排斥了,肯带我玩儿了,让我躺在堤上,他狠狠把我一推,我就从堤上沿着微微陡峭的斜坡滚了下去,头昏目眩七晕八素惊魂未定的躺在坡下喘气,大太阳就无情地照耀着我的眼睛。浑身上下都是泥土,草屑,还有干枯的牛粪羊粪。

乡下呆久了,实在没有可以吃的零食,就到处串着去找可以吃的东西。紫红色的桑葚那自然是再美味不过了,哥哥上树,我就在地上捡,哥哥在树上吃的欢快,用脚蹬一蹬,就落下许多来,想一想就知道,能够轻易摇下来的自然是熟透了都挂不住的,熟透了的果子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软得快要烂掉。噼噼啪啪掉了下来,我就欢呼着去捡,本就软烂的桑葚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摔打?顿时就裂开了汁水直流,掺和一点地上的沙土,我毫无犹豫地捡起来放进嘴里,真好吃呀!可是再怎样嘴馋,好歹平日在家中过的日子也不算艰苦,沙土是怎么也咽不下去的。可是哪里有水可以清洗呢?经验足了,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含进口里,就地取材,用唾沫和舌头粗略清洗沙土,吐出满嘴的脏东西,再美滋滋享受酸甜的桑葚。吃多了就不行了,因为没有水可以喝,桑葚虽然水分充足,毕竟带着酸甜的味道,越吃越渴,加上唾沫的消耗太大,口干舌燥就不能再吃下去了。桑葚是农家最美的零食了,孩子们太多,连大人下了地也会去打几颗,所以根据僧多粥少的原理,可想而知不是什么时候想吃就能吃到的。桑葚没有了,自然要寻找其他可以吃的东西了。

田里种的菜不用说是肯定可以进肚子的。油菜花长到一人高的时候,就可以偷偷去吃嫩嫩甜甜的菜茎。采取靠近上端的部分,但不能太上,太上面的那一段是尖尖细细的,只有一层皮而已,下端的那一截也不行,那儿的太粗,纤维已经成型了,俗称太老了,咀嚼不动。唯独那不上不下的那一截,采了下来,像剥香蕉一样去皮,里面就是青绿色的美味了。当然,有时候也会很苦,甜苦无法从外表看出来,就只能靠运气了。吃腻了油菜花的茎,还可以吃油菜花的花朵儿,-----所谓吃花朵儿不是把那金黄色的花儿采下来就塞嘴里,那是牛和羊的吃法,咱们文明人,不会这样太有辱斯文,我们吃的不是花朵儿,而是花朵儿中心的甜蜜蜜蜂蜜。摘一朵金黄灿烂的油菜花,拉住花瓣,小心地将花蕊露出来,花蕊中心有着像露水一样的小水珠,凑上去吮吸,就和蜂蜜一样甜美。不是心理作用,是真的很甜,科学的解释是因为勤劳的小蜜蜂采花粉的时候留下的。

除了油菜花,丰富的田地里还有很多可以享用的美味,豌豆夹也是可以吃的,但一定要选择不算饱满的豆荚,太过饱满的豆荚一定是成熟透了,所以水分不足,嚼在嘴里就如同木渣儿一样无味,而略显扁平的豆荚里面,则是甜丝丝的小豌豆。举一反三,这类豆荚作物都可以吃,四季豆,毛豆等等。当然啦,其实最好的选择是吃桃子,西瓜,地瓜这些本就是水果的零食。可是这些不是轻易能偷到到。且不说这些水果,就连偷吃油菜茎和花,被人瞧见了也是要狠狠骂的。我们偷吃了茎和花,这一棵油菜就算了废了,不能再生长出菜籽了。小孩子是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的,骂完了照样去吃。而我最喜欢的,是吃莲蓬。那时候是绝对想不到“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或者“你若是那江南采莲的女子,我就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一朵”这样的诗情画意的。喜欢莲蓬就是因为它的美味。淡淡的香,微微的甜,涩涩的苦,我吃莲子是从中间咬开,两个半儿一挤,就完工。一粒粒吃完了,就将一粒粒半儿戴在指甲上,在地上刨土玩。

这些吃食已经算是高档的了,实在连这些也找不到,还有一些东西可以磨牙。我和弟弟满山上串,寻找带刺的野玫瑰,将野玫瑰的茎也折下来像吃油菜茎一样吃。我们还吃过毛草,不是那种狗尾巴草,和狗尾巴草很像,是绿色草包围着一束白色绒草的一种草,剥去绿皮,里面的白色绒草水分很足,纤维很细,放在嘴里咀嚼,嫩毛草可以完全咀嚼了吞下去,稍微老一点的毛草就咽不下去了,嚼够了甜味没了就吐出来。水草丰美的地方,还有一种三片或四片扇形心形叶子的小草儿,绿油油地旺盛生长在地面上,一般就是一大片一大片。随手抓一把放在嘴里咀嚼,是酸酸的的滋味。还有一种被我们称为“野生草莓”的猩红色果子,确实和草莓比较像,小小的圆圆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放大家抢着吃,忘记是什么味道了,想必是不好吃。但它的外表很美丽,所以总是能吸引我们。有一些矮小的植物,细细的茎显得比较丰满,就摘了来,用指甲从头往后挤,端口处挤出一些或白色或浅绿色的几滴汁水来,那是我们的“牛奶”和“果汁”……

那时候的日子是轻松单纯的,再脏再恶心的东西我们也会抢到打架。长大了以后,迷上文学,女孩子的矜持有了,生活条件好了,也讲究起卫生来了。学业渐渐紧张,回乡下的机会也少了许多。小时候被我缠到求饶的堂兄,我也不大好意思搭理了。有时候一年就见上一次面,说不上十句话。再也不肯和村子里的同龄人玩了,就算是他们打牌凑场子,我也坚决不愿。宁可一个人望着挂满腊菜的房梁发呆,宁可“喵喵”叫着引出小猫来逗弄。是一种怎样可笑的心理呀?是报复当年他们对我的欺负?还是自命清高是文化人?画地为牢将自己囚困起来,也就多了些许寂寞滋味。他们谈笑打闹,我总是一副不参与不干涉的的冷漠。想起现在城里卖十元一盒的桑葚,不由想起村子里的桑葚来,信步而去,却惊觉那地方已经修建了新农村,花花草草的都已经不再了。农村的发展迅速,尤其是在过年,满盘满盘的零食不比城里面少。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对零食没有了好感,无论什么高档零食,我也瞧它个一文不值。想起小时候顶着被骂的风险偷吃油菜茎,偷吃豌豆夹,就觉得不可理喻。那时候是穷得可笑可叹吧!现在的小孩儿,有着吃不完的零食,不会再去吃什么花儿里面那一点点脏兮兮的蜂蜜了。我本不屑想起那些糗事的,每当想起当年常常“泡澡”的鱼池,其实和猪圈是联通的,猪粪直接排入鱼池,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每当想起曾经争抢着吃的“野生草莓”其实是蛇果,就恶心到要吐;再想起那地上人踩牛吃的三叶草,就尴尬到觉得自己怎么和牛一样了?

我想,这终将成为多少代人的回忆,应该就在我们这一代画上句号了。冬日灿烂的阳光,我慢慢走在堤上,高跟鞋将松软的泥土踩出一个个坑来,可笑当年居然从这上面一次次滚下去,我摇摇头继续散步。蓦然听到一声声尖叫,孩子气稚嫩的声音让我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连忙循着声音去。鞋跟陷入泥土拔起来总是艰难的,再怎么想走快一点也不可能。终于转过一个堤上的坡看见了尖叫声的源头,三四个穿着粉粉嫩嫩羽绒服的小女孩躺在堤上,一个个往下滚,尖叫,欢笑,一起充斥。我觉得不可思议,游乐园里面的滑滑梯,水滑板,还不足以满足她们的心吗?穿着这样洁净整齐的衣服,却要在这儿沾染枯草,牛粪和沙土?都是不认识的孩子,我也不好劝阻,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或许孩子们总是贪玩的,但我想,在丰富多彩的食物面前,总不可能有孩子再去偷吃那些无滋无味脏兮兮的东西了。我叫住小侄儿来问,吃过地上酸酸的草没?点头。吃过油菜茎没?点头。惊诧中不甘心再问,吃过桑葚没?点头。我不信,分明连桑树都没有了,哪里来的桑葚。小孩子答我:“超市里面买的。”我问他:“超市里面那么多吃的东西,干嘛还要去吃酸草和油菜?它们好吃吗?”小孩子说:“不好吃,可是好玩呀。”

我微笑着看着他,感谢他,让我明白了。这是每一个农家孩子的幸福时光,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不论农村如何发展,只要还有着三叶草生存的空间,就会有孩子们去采摘去品尝。固然不会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觉得是人间美味了,但它仍然承载了孩子们的甜蜜梦想。现在的我,并不是真的就不在乎和哥哥们之间的感情,我只是在这么多年的行走中,渐渐忘记了儿时的亲昵。不是我真的嫌弃那些东西脏,而是成长的烟尘迷失了我的眼眸,故作姿态的虚伪已经在我身上隐隐出现了。

沧海桑田都算不得什么,烟霭纷纷也算不得什么。唯一害怕的是乱红渐欲迷人眼,让我们失去了当年的纯真,再也找不回那一颗不染尘埃的心。倘若我没有发现白色飞舞的是木虱虫,我也会一样迷恋这样唯美的“柳絮”;倘若时光倒流让我回到懵懂的年龄,我仍然会为能吃到沾满了沙土的桑葚而欣喜。我明白,一粒小小的桑葚沾上了沙土不算什么,只要心灵没有被沾染,就可以毫无犹豫吞进嘴里,如同享受人间美味一样幸福满足。

可是毕竟人要长大,要付出成长的代价,乱红飞过秋千去的不可躲避中,我们谁还愿摘一段油菜茎,细细剥去皮,去品尝那最淳朴最不事雕琢的滋味?再回乡下,一定要追逐童年的足迹,坐在空荡的堤上看一看晕红的夕阳,摘几颗水嫩的豌豆夹,再做一次偷吃的小孩,只要我记得,只要我愿意,哪怕是乱红渐欲迷人眼,我仍是那穿着水晶凉鞋奔跑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