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花重

一朝花重

(滕宇婷)

时光的卷轴淹没了故事里的画面,那是一不小心遗落在睫毛上的深情;岁月的墨水沉淀了诗文中的情节,那是零落在瞬息间的余晖。月华似练,霜星如水,一夜春风过后,地上只残留点点落花。

那点落花似是晴雯透过帷幔深处的泣血般的指甲,又像黛玉宝钗朱唇上轻点的两抹绛红,不过都是宿命缠绕,遗憾收场。《红楼梦》里的女子生得如花一样娇俏,花落鬓角,泪覆胭脂,她们最终也如落花般烟消云散。

我用指尖拨弄已经枯萎的落花,柔软的根茎曾是生命的血液流淌过的地方,细腻的花瓣上也曾是春天的装点。它们现在已经发黑,不久就会腐烂。落花谱好献给岁月的序曲,清风吟出赠予时间的诗篇。流岚枯雨,朽木褪新,又是一年春归去。人们有多赞叹艳丽的容颜,就对落花产生多少的同情;人们有多憧憬花开的盛景,便对落花生出多少的惋惜。

可我倒觉得惋惜并不应该是对落花产生的首要情感,落花有着令人钦佩的勇气,它与风雨相对自有一番风韵,向命运俯首也成一派骨气。

春去秋来时,你若见到了一片落花,那是春天的最后一缕气息;你若闻到了暗香游动,那是落花缄默无言的告别。繁花无论依何而生,结局也无非是在辗转中慢慢枯萎。几缕凉风,一场春雨,那样的死亡总是发生在夜里,风折断了花的枝桠,雨击垮了花的玉蕊。从前的人在清晨雨后望着残红出神,想的却是自己的故事。古人扯了一枝落花,有诗云“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两地相隔看不见同样的春景,托鸿雁带过去。南朝有位寿阳公主倚在含章殿下,梅花落于美人额间,又叫“五色花形,拂之不去”,果真是花颜笑对美人面。

落花是浪漫的代名词,亦是真情实谊扑朔迷离的写照。幼时老家院子里种了一株月季,单是因为它每月都会开一次,每月也会落一次,所以又叫作月月红。我想落花本是遗憾事,唯有此花作寻常。开花本就需要莫大的勇气,直面死亡的落花着实是一个勇者。从古至今不乏有文人墨客撰写它们的墓志铭,表示怜悯的有黛玉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给予赞美的是龚自珍吼出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感到惋惜的有琼瑶叹“岁月催人老,风定落花香”。宋代一位女词人把花写到了极致,落花在她的水墨韵律中,风干成浅浅的诗行,羽化成一帘幽梦。无论是“花自飘零水自流”还是“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再到“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都牵扯着易安居士的点点愁绪,使得她顾影自怜,望花失意。这样一想,落花承受的太多,就同载着思念的小舟,或是带着希冀的纸鸢,波澜容易将它覆翻,风雪也可以把它浸烂,它们不过是虚假的意象,情感的躯体。

流红在黛青色的天幕下幻化成朵朵红霞粉云,似是少女双靥的胭脂浓;又像水墨丹青的画纸上难得的赤色印章,更像生命中绽放的瑰丽芳菲。凋谢的花和迟暮的女子相似,都透着气数不多的迹象,只是美人掩面遮镜不愿承认自己的人老珠黄,而花开花落却没有躲避的余地。如此看来,落花比人更有风骨得多,更有胸怀得多。

落花在诗文里可以是风烛残年的老者、可以是漂泊在外的旅客、也可以是与爱恨纠缠的痴情人。褪去书墨的包装,落红不过是花的尸体、是自然规律的产物、是生命起起落落的写照。它是那一星半点的火光,燃尽春天最后的辉煌;也是那一滴清澈的眼泪,搅碎四季的第一场镜花水月。

春光无限好,终抵不过一片岁月蹉跎,蹍转成泥。风狂雨妒之后,那些花走过短暂的一生踉跄地去见下一个春天。当然落花不只是春天的专利,四季之中也不止那么一场遗憾。我们不妨说作花有百日红,每个季节都有一场盛大的花事;夏有荷花“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秋有菊花“宁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冬有梅花“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古往今来,四季更迭,落花落的不是同一朵花,伤情伤的却是同一份情。安年若旧,我却多了信步踏香的兴趣。零落成泥,泥土越是污秽,落花却越显得高洁,或许这就是沉淀了一个春天的美。

当然不同的花落的方式不同,像玫瑰那样珍贵的花,消散时必然是轰轰烈烈的;像桃李那样繁盛的花,凋零时自然是声势浩大的;而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雏菊兰草之类,它们的离去是安静的,循序渐进的,如张爱玲所说的“它的凋零不是风暴,说来就来,它只是依然安静温暖地依偎在花托上,一点点消瘦,一点点憔悴,然后不露痕迹地在冬的萧瑟里,和整个季节一起老去”。

原是落花造就了许多诗中的意境:白扇上有清秀的诗词,听诵声足以度过旧日,残花英寒覆上青衫遍湿,故人是在满城芳菲时而来,待到落英缤纷时而去。且盼明年花季,看谁复在。

2024年7月1日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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