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黄鹤”
开元十一年,还乡途中短暂逗留武昌的崔颢登上了黄鹤楼,面对烟波浩渺的江景和越来越近的家乡汴州,他提笔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篇——《黄鹤楼》。当时宦海沉浮中的他并不能想到,这首诗是如何让黄鹤楼名扬四海,成为“天下江山第一楼”;更不能想到这首诗是如何使深陷舆论漩涡中的自己得以正名。提到武昌则必有黄鹤楼,提到黄鹤楼则必有崔颢,正如黄鹤楼又被称为“崔氏楼”一样,崔颢和黄鹤楼在中国人的文化血液中早已经不可分离。南宋的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写道:“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年少得意的李白初登黄鹤楼,却因崔颢的题诗而直呼“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元代的方回直言:“此诗前四句不拘对偶,气势雄大。李白读之,不敢再题此楼,乃去而赋《登金陵凤凰台》也。”
我想《黄鹤楼》这首诗最大的意义其实并非针对崔颢或黄鹤楼而言,而在于此后一千三百多年里,对无数登临黄鹤楼的仁人志士、文者骚客而言。他们或春风得意,揽浩瀚以抒胸怀;或穷困潦倒,嗟流水以叹沧桑;或伤时感事,望中原而忧家国。“星燧贸迁,江山阻隔”,崔颢、李白都已如同“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中的仙人费祎一样驾乘仙鹤“一去不复返”了,只剩下“白云千载空悠悠”。
黄鹤在后世常被用来比喻“无影无踪或下落不明”,这个含义恰恰赋予了它极特殊的内涵——凡是不能明晰的都存在于这个意象中。与地域联系时,黄鹤与黄鹤楼共同成为了武汉的代名词。毛主席曾经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到:“28日来到白云黄鹤的地方已有10多天了……”这其中“白云黄鹤的地方”就是武汉。
2022年8月31日的深夜,我第一次来到了这座我将长居四年的城市,9月2日我便登上了黄鹤楼。一层一层,一圈一圈,我眯着眼睛吹着徐徐的江风,内心和武汉这座城市一样平静。因为登临到高处,下界摩肩接踵的人和川流不息的车与我暂时隔绝,有的只是一片燥热下的平静。既然登上了黄鹤楼,赋诗对我来说就成了必然的事情,我也只能隐隐约约地从当年所写的诗中窥见一点自己的心绪。“杳杳千年黄鹤飞,楼中仙人待不归。鹦鹉汀洲今何在?方知人间日月催。”前两句大概也只是对前人遗作模样的改写,鹦鹉洲的消失才真正使我对沧海桑田的景物变换有了吁嗟之意。诗的后四句:“崔氏空有题名处,太白已无舟影回。算尽浮生觉一梦,对江唱罢歌逝水。”是啊,当时的我知道崔颢也好、李白也好、无数形形色色登楼题诗的人也好,荣华富贵、青史留名,终归都化作了尘土罢。
如果说崔颢开了叹咏“黄鹤”的风气之首,那么对李白、柴望、张颙这些人来说,崔颢何曾不是那“已乘黄鹤去”之人。而对我来说,一千三百年间的人与事都是“已乘黄鹤去”且“一去不复返”的了。我本以为是世事无常和流光易逝使我对人生产生了虚无感,正是因为“算尽浮生觉一梦”,才希望“对江唱罢歌逝水”。如今看来,这种想法不光不符合一个初到大学崭露头角的新生,也不是一个少年的心境。直到这次从长沙回武汉的途中路过嘉鱼,我才惊觉当时的自己想要表达的并不在传统的抒情联中,相反恰恰是在我以为“只是对前人遗作模样的改写”的两句中。“黄鹤飞去”并不是只在一千八百多年前载仙人飞去,而是飞走在过往的每一个瞬间,“黄鹤”寄托的是——我看古人为古人,后人看我亦为古人。百年之后,在后人眼中,与崔颢、李白一样“已乘黄鹤去”的又该多了一个“你我”。“黄鹤”代表的不是过去,而是包括每一个“现在”的光阴。那时的我站在黄鹤楼上,“黄鹤”既是已经逝去的千载人物,也是当时我徘徊在地平线上,喷薄欲出的理想。因为“黄鹤”包含了几乎所有不明晰的事物:新奇、留恋、梦想、迷茫、自信、憧憬、挫折……所以让当时还很天真稚嫩的我,甚至不能够懂得自己的内心。
就业、升学,方向、地区,你破碎我的梦,我却不能接着做,明明醒着,就不能装睡。在大巴驶离嘉鱼进入江夏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蛇山上的黄鹤楼,不由得想到黄鹤。“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是啊……黄鹤飞到哪里去了呢?
只是如今的我,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黄鹤知何去”?也许在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也许这个答案就像今天的我对两年之前的自己一样,还需要两年我才能发觉这个自己在今天就已经确定好了的答案。“人思断秦地,灵愁绕楚天。黄鹤知何处?漠漠不堪言。”黄鹤飞去了哪里呢?如今的我,还不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