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我们头脑发热
我为我喜爱的东西大费周章,所以我才能快乐如斯。
——海明威
上午还穿梭于疏朗典雅的岳麓书院中,下午便端坐在教室里听老师分析谢灵运的《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前一天还沉浸在苏州评弹馆吴亮莹老师的《声声慢》中,第二天便准时出现在西湖文学史的课堂上……这是最近我亲身经历的几场“特种兵旅游”。
与以往长辈一手策划的旅游相比,“特种兵旅游”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它的经济实惠、精准打卡和追求效率。在过去,这类旅游其实并不鲜见:在爷爷辈的回忆里,年轻时挤着绿皮也要到首都、省城或者各类红色圣地走一趟,各大单位食堂和招待所处处是他们的足迹——他们将这种旅行称为“串联”;而到了九十年代,我们的父辈借着廉航、卧铺、大巴和青旅的兴起,背个大包奔向心向往之的西部,他们称之为“穷游”;如今,交通空前发达,久违感受到摘下口罩的自由,于是年轻的我们也开始学着前辈的样子把能挤出的时间都用上、把能省的费用都省下,以最经济高效的方式去见世界——只是换了个名称叫作“特种兵旅游”。
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写下:“趁我们头脑发热,我们要不顾一切。”究根溯底,近期大热的特种兵旅游法的核心目的其实并不是为了旅游,而是为了感受自由。对于特种兵旅游的主要人群——大学生来说,捱过被父母严加管教的初高中阶段,跌跌撞撞跑过高考的独木桥来到大学,自由无疑是所有人的心向往之。而特种兵旅游的经济性与高效性正和我们对自由的渴望不谋而合: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与金钱,独立自主地规划自己的旅游行程,不用顾忌长辈的想法……所有的特性皆可归根结底为自由。在这个年轻热血、精力充沛的年纪里,在不影响学业和合理分配时间与金钱的情况下,自由感受和多多体验世界,是值得的。因此,就特种兵旅游的主要受众群体来看,这种旅游方式具有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然而,热度终会渐渐冷下来。这里并非指特种兵旅游的形式,而是指其内容。当下各大传播平台上有关特种兵旅游的视频,大多跳不出“XXX去了”“XXX吃了”“XXX看了”这样的窠臼。特种兵旅游的这种快节奏打卡方式看似美好繁复,实则是千篇一律的走马观花,旨在按下观众“集邮心理”的开关,通过报菜名似的文案,不断暗示你这些地方是必去的。韩炳哲早已指出这种形式的弊端:“个体首先通过消费来展现其真实性,真实性的命令未能促使独立自主之个体的形成。相反,它更像是完全被商业收为己用了。”如今,感知本身呈现出一种狂看的形式,即其所言的“毫无节制的呆视”。处在这样一个满是交际噪音、景观目不暇接的时代中,面对触及心灵的无声轰鸣时,我们无疑早已听觉尽失。这种可疑的现代旅游陷阱的可怕之处并非在于对自由的全面压制,而在于对自由的充分利用。
我一直对大一上通用英语课本里的一段文字记忆深刻:“It ends up with trav-elers demonstrating that they really havebeen there by showing their version of theimages that they had seen before they set off.”——最终,游客们通过展示自己拍摄的照片来表明自己的确到过那些地方,但这些照片的内容他们在出发前就已经看过了。我始终坚信旅游应当是个性化的,而不是被文字和影像所裹挟、所迷惑的。特种兵旅游的普遍性打卡固然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它不应成为衡量我们旅游品质的标准和目标。我并不希望我的旅游回想起来只是充斥着大多数人早已看过的景观社会与人造符号,而没有景点背后历史沉淀与当地风土人情的一席之地。走马观花、浮生掠影,无非是故作姿态、装点相簿。长此以往,旅游与生活的鲜活意义必将再次永沉瓦尔登湖底。
在所经历的众多特种兵旅行中,我唯独对海口之行念念不忘。海口西秀海滩的日落是极美的,黄金般的海浪如同我们灿烂的青春年华一般熠熠生辉,但留给我最深的印象的却是黎明前那片不知名的海滩。蓝紫色的海岸线宛若薰衣草田一望无际,海风带着些许凉意拂面而来。海滩上并没有多少人,除了我和朋友外,只剩一位婆婆背着齐人高的袋子沿岸清理垃圾。那时天边刚刚冒出血红的尖尖,婆婆走得缓慢,似与太阳步伐同频。我呆立在礁石上,看她一步一步向东南方蹒跚——日出的方向。世界仿佛按下了暂停键,独独为她放出一句伴奏:“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如今回忆起来,也许陵水酸粉、老爸茶、椰子鸡和清补凉的味道早已模糊,我也不再清晰记得火山地质公园的纹路,但这个场景将永远铭刻我的心中。我将如聂鲁达一样“捡起这些如同起落不定的浪花般没有年代顺序的景象”。
最后我想说,我们确实需要诗酒趁年华,但不需要去赶所谓的浪潮;我们可以尝试特种兵旅游法,但不要被它裹挟着走。在头脑发热时,请一定冷静下来,尊重、看清自己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