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少年决定去远行
“我真的要去拉萨吗?”他坐在人潮涌动的成都车站里,轻抚身侧的折叠山地车和沉重的行李,一阵恍惚。闷热的车站像一个巨大的培养皿,混着空气中蒸发的汗液和孩童的嬉笑,世界吵吵嚷嚷,他有些烦躁。
今年夏天,他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某天收拾书桌时,他偶然拾起一张落满灰尘的明信片,那是坐落于世界上最高的高原、与冰雪相伴的布达拉宫。他知道那是高中时期自己的夙愿,远方的风景,支撑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寂静的夜晚。他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为什么不试试呢,比如,骑行去拉萨?他是警校生,身体素质尚好,大学的体能训练也能让他游刃有余。他开始制定攻略,购买装备,准备这场一个人的旅途。
许是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许是一颗不甘于平淡的野心,许是怀有探索世界的强烈好奇心,他出发了,带着陪伴他三年的山地车、带着车前包车尾灯稳定架水壶架、带着父母隐约的担忧和朋友的祝福。
成都是通往拉萨的第一站。当他站在318国道的那一刻,耳畔是呼啸的风,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头。
从雅安,到新沟、沪定……旅途初期他感觉到坦荡的自由。他途径雾气氤氲的山峦,途径村庄里漂浮的袅袅炊烟,途径广阔的草甸和湍急的河流。他听着歌,耳机里的歌手在嘶吼: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在路上当然最自由不过了。远离繁重的学业和父母的唠叨,远离世俗的纷扰和情感的羁绊,他眼前只有路,平坦的、蜿蜒的、坎坷的、布满鲜花与荆棘的路。他感受到二十一年来未曾拥有过的自由与肆意,看着远方的山峦与河流,胸膛总是涌上少年满怀豪情的征服欲,路在脚下,他永远向前。
他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所向披靡,却还是低估了大自然的独特威力。在川藏线途中,巴塘至芒康之间的海通沟是一个著名的飞石塌方区,每年雨季,都会发生塌方段堵车事件,道路也常常被毁坏。虽然他曾在互联网上查阅过这一路段,知道它可能会险象环生,但在真正的横亘于眼前的现实灾难中,他还是慌了神。
眼前是塌方后的一片狼藉。几天前这里下起大雨,山洪暴发,大大小小的岩石顺着泥泞的雨水,接连滚到路面上。天空灰蒙蒙的,尘沙笼罩着乌云,偶有碎石飞溅。狂风席卷着砂砾,砸在他脸上。少年的皮肤早已被强烈的紫外线晒得发红,粗糙的脸,肆虐的风,生楞楞的疼。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形单影只。孑然天地间,以往觉得无拘无束的自由在这一刻化为泡影。在大自然张牙舞爪的侵略下,只觉得那么孤独。
他蹲下身,沉默地蜷缩在山地车边。突然有人靠近,温暖的手掌轻拍他的肩头。“小伙子,进藏啊?”这是一位年迈的老人,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他指了指身后的越野,帮少年扛起山地车塞进后备箱。“走吧小伙子,带你一程。”
车里播放着《蓝莲花》:“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老人和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今年七十,进藏只为圆年少的参军梦。少年始终缄默,尘封的心灵却像被打开,塞进一段一段遥远的记忆。西藏实在是缺氧却不缺信仰的地方,也不枉有那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奋不顾身追寻的梦寐之地。
越野车驶过泥泞坎坷的路段,眼前重现大片高山草甸。他婉拒了老人继续搭载他的好意,带着满满的善意和温暖,重新出发。
再次骑行中,他好像慢慢褪去了年少轻狂的稚气,慢慢变得坚韧而顽强。川藏线平均海拔在4000米左右,平均每三天就要翻过一座五千米的高山。早上只有三四度,中午却是三十多度的酷暑。他穿过新都桥的十里画廊,穿过静谧的天空之城理塘,穿过青藏高原上最大的古冰川遗迹姊妹湖,穿过群山怀抱的毛垭大草原,穿过坡陡路窄的怒江 72拐。白天行路,晚上在陌生小镇住宿,他仰头望见了满天星斗,那是诗里写过的,耿耿星河欲曙天。
他忽然意识到,真正的自由并不一定是向外探索,他更应而来自内心。内心的平静与安定,是无可摧毁的强大力量。
在 318 川藏线上,单车骑行的他也成了一道风景。他甚至成了吉祥物,不断有路过的游客与他合影。有善良的骑友注意到他自行车车包上的矿泉水空瓶,便买来矿泉水和运动性饮料塞进他的背包;有驱车自驾进藏的家庭,小孩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体向爬坡的他大喊“加油”;也有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坐在家门口的椅子上,挥着右手向他高喊“扎西德勒”。又或是在某段只允许单向通行的路上,或是在幽暗的隧道里穿行,有上百辆汽车路过风驰的少年,不约而同地鸣笛,打灯,为他照亮前行的路。
他想起那句话,“祝你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他记录下路途中的幸福与窘迫,分享给父母与朋友,带着无数份默默的祝福,内心满是充盈。
到达拉萨的那天,阳光炙热,大朵大朵的白云游弋于天际。他终于看见了心心念念的布达拉宫。它静静矗立于群山之巅,金顶在阳光下闪耀,仿佛古老的故事在每一片瓦当上跳跃。有虔诚的朝拜者一步一叩,走向深处,走向云端。
遥远的宫殿和少年一起沉默不语,可唯有他才知道,他曾翻山越岭 21 天,只为与年少的梦想赴约。
耳机里仍播放着音乐,穿过缥缈的风——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作者为新闻与传播学院年级2021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