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一辈

五年前的冬天,屋外雨夹雪,透明的雪冰晶随着雨珠,啪嗒啪嗒,落在各处。久之水汽弥散,凛冽的寒风吹过,混着水汽,走在路上,是刺骨的冰寒。小屋木窗轻掩,只留一条小缝透风。隔着玻璃望进屋内,明黄的灯下,高凳矮凳,整整齐齐,一群人围坐在火炉旁,你一句,我一句,说说笑笑,话着家常。

炭火上方热浪起伏着,摆动如流波,屋内是炉火和人群的温暖。里间除了我是小孩,坐着的都是我的奶奶一辈与妈妈一辈,她们久经人事,又都作为女性,坐到一起,自然是有说不尽的话。

“以后婆婆要是走了,我们这些人啊,都没有个聊天闲玩的去处咯!”婶子双手撑着下巴,开玩笑地说着,她眼睛一眨一眨,眼角的纹路一深一浅也跟着动。

我不喜欢婶子这样说,缘由是我对死亡和孤独的恐惧。其实当时我不知,婶子说出这句话,也是对孤独的忧虑,还夹杂着一种人生阶段的伤悲感叹。那就像是缠绕在心口处的丝麻,一缕一缕,一团一团,难以开解。

我的妈妈一辈,是一群典型的农村妇女,她们善良,纯朴。即便是不相识的陌生人经过,在门口停留,她们都愿意走出为他们端上一壶茶水,甚至留他们吃个饭。谁家阿娘得病难治,她们听后也是止不住的叹息。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关怀,在她们身上好像更加明显,那是属于她们那个年代的印记。

在我的记忆里,她们似乎无所不能,上山砍竹条,下田插秧,洗衣做饭,养鸡喂狗……大大小小的事务,多到让人不免烦忧,但她们总会使出全部的精力,试着用爱与善守护自己的家国。

爱与善当真是极其美好的,可进入世俗,我们都是凡人,凡人则需忍受世间种种难题,有关亲人,或是时光,甚至生死疾病,每一桩,于我们而言,都那么艰难。

四十到六十的年龄段,向上是父母垂垂老矣,或多病需人照料,或逐渐先后离世,丧亲之痛已是残忍,可她们仍得坚强面对。往下也许是儿女,忧虑其学业,担心婚配,也许会是孙儿,可孩童年幼调皮捣蛋,喂饭穿衣,更是磨人。此外,她们逐渐会看到更多的生老病死,发现熟悉长辈的面孔慢慢地在记忆里消失。一岁又一岁,不再是成长,而是一步又一步,走向年老,想来多么沮丧。

出生之际,生育还没有节制,兄弟姐妹众多,作为那个年代的农村女性,得到的关爱无疑不会多。她们讲到小时候的事情时,我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我没读过书,不认得字,书给哥哥弟弟读了。”长大成人,婚配大多是介绍对象,尚无情感基础却要和那个人结成厮守一生的夫妇。幸运的话,得遇良人,不幸则剩痛苦与无奈。到为人父母之时,她们仍然操心家庭,为孩子长大成人而劳碌,前前后后无法安心下来。

当附近最后一个老人离开,大门关上,便再也不会有人在冬日里大清早就生好炉火,等着她们来烤火了。白墙瓷砖的大房子里无法容忍柴火炉灶冒出的浓滚烟雾,从此也再没有温和的长辈做她们最真诚的倾听者。她们担忧日后闲暇时只剩无聊,这是真切的。

我看到,她们虽然强大,但大部分的强大都不是去守护自己。我无法切身体会她们的感受,也无法为她们复刻出曾经炉火下的温馨。那些苦痛与美好只有她们知道,这样的事实她们其实早早便知晓,我却如今才看到。

恍然之间,我想起了曾与我相处过的那一辈人,才发现,时间已然过去了那么久。此刻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入秋了,她们最近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