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戈壁红
爸爸身上的机油味
“从前有一位妇人,她很想要一个小巧又可爱的孩子,女巫便给了她一颗麦粒,让她种在花盆里,当这朵花绽放时,拇指姑娘便出生了……”暖橙色的灯光下,姑姑捧着《安徒生童话》哄妹妹入睡。
门外,竖着耳朵偷听的小桃子满眼羡慕,她缩回探出的小脑袋,光着脚丫蹑手蹑脚爬回漆黑的被窝,掖了掖被角,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透过窗外摇曳的树影,她望着天上“长着毛”的月亮,自顾自呢喃:“下个月我就满5岁了,你们会回来吗?”
月色盈盈,缄默不语。
奶奶总对她说爸爸妈妈要养她,所以才出去工作,其实,她并不理解为什么她比别人难养。养妹妹只需要姑父一个人去玉门关,可为了养她,妈妈留在“威虎山”上的净化厂,一个月回来看她一次,爸爸则去了新疆克拉玛依。自从有记忆开始,她便很少见过爸爸。
记忆中的爸爸,是个黝黑壮实的男子,年纪轻轻,眼角和额间就横卧着一条条细纹,他听力不大好,嗓门也大得出奇,宽大厚实的双手力大无穷,一把便能将她拎起来,掂掂重量,又捏捏她的脸蛋,然后露出满意的笑容。每次爸爸回家,她总能找出爸爸睡过的枕头,因为爸爸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机油味,无论洗多少遍,都洗不掉。
天山雪莲
“快过来喝酸奶了,这可是天山雪莲做的,可有营养了,你们……”走廊里响起奶奶的呼唤,没等唠叨完,妹妹便一溜烟跑了出去。小桃子比表妹慢了半拍,奶奶端起一大盆自制酸奶走到她跟前,仿佛看不到她满脸愁容。
“乖,吃完这个,奶奶有好东西给你。”奶奶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乐呵呵地递来一把勺子和一罐蜂蜜。小桃子接过,狠狠挖了一大勺蜂蜜与酸奶搅拌均匀,一口闷下,还是被酸得打了个颤。其实她已经猜到“好东西”是什么了,每年这个时候,爷爷奶奶总会为她准备一个用粉色盒子装着的奶油蛋糕。
奶奶口中的“天山雪莲”,其实是天山上的雪莲菌,用其发酵做成的酸奶奇酸无比,是爸爸去年春节从新疆带回来的,奶奶可稀罕了,逢人就夸儿子孝顺。老头老太太们哪里见过什么真正的天山雪莲,便把雪莲菌当作了难得的珍品。就这样,喝酸奶成了这对表姐妹每天午后的“必修课”。
其实不只有雪莲菌,爸爸冬休时还会带好大一包东西回来,吐鲁番的葡萄干,和田的大红枣、核桃,喀什的巴旦木……但唯独这“天山雪莲”的神秘,让她神往。传说天山雪莲是瑶池王母到天池洗澡时,由仙女们撒下来的,她不由得望着天边卷起的片片橘红云彩发起了呆:“连仙女都会去,新疆一定很美吧?怪不得爸爸去了都舍不得回来。”
这晚,她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见她生日的时候,天上降下来一位仙女,带着她和妈妈一起去了那片辽阔的边疆,一家人策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青草地。
新疆是个好地方
孩子的每个心愿都闪闪发光,仙女会看见的。
这个夏天,她的愿望实现了。火车翻山越岭,向西北驶去,小桃子兴奋地把脸贴着玻璃,瞪大着眼睛,看窗外的山林、湖泊、雪山、花海、草原匆匆掠过。
出了火车站,远远就听到了爸爸洪亮的呼唤,她挣脱妈妈的手,一个健步冲了过去,不一会儿,便被高高举起,父女笑作一团。
在之后的几天里,爸爸带着她在牛魔王的火焰山埋沙“煮鸡蛋”,在魔鬼城听风呼啸“鬼嚎叫”,在哈纳斯草原漫步骑马,在天山下瑶池边盼天仙,在穹庐中吃手抓羊肉饭,在葡萄架下学新疆舞,在金沙滩上追逐嬉戏,在墨蓝色天幕下凝望银河……新疆的美深深镌刻在她的脑海中。这是她有记忆以来,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新疆之旅的最后一站,是爸爸工作的地方。
汽车缓缓行驶在平坦的道路上,两旁是连成片的棉花地,微风拂过,大风车慢悠悠地转着。穿过城市,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戈壁,落日的余晖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爸爸看出了她的好奇,随即笑着解释道:“那是抽油机,采油的,我们都叫它‘磕头机’。”说着,他又指着远处高高的铁塔,告诉她,“那就是爸爸工作的地方,那高高的是钻塔,爸爸的工作就是把石油从地底下挖出来。”
“为什么非要在这里挖呢?家那边没有吗?”她歪着小脑袋问。“石油并不是到处都有,像抽血一样,姑父的工作就是要先找到血管,爸爸再将它采出来,经过炼化后的它,就能输给你现在坐的小汽车了……”爸爸又将大手按在了小桃子的小脑袋上,她似懂非懂,却也一个劲儿地点头。
红彤彤的霞光洒在爸爸黝黑的脸上,他凝视着越来越近的井架,欢快地唱起了歌:“当年我赶着马群寻找草地,到这里勒住马我瞭望过你,茫茫的戈壁像无边的火海……今年我又赶着马群经过这里,遍野是绿树和高楼红旗,密密的油井无边的工地……”
再见戈壁红
20年后,小桃子也穿上了那身红衣。
她时常会梦回那个落日余晖下的戈壁滩,随着成长,她渐渐读懂了父亲,也读懂了那一片戈壁红。
她从未忘记,那年她骑在爸爸的肩头眺望:井场内,一个个戴着安全帽的红衣人正忙碌着,钻杆旋转,钻机轰鸣。不远处,一个红色身影挥着手向他们缓缓靠近,爸爸将她放下后也招手回应。那男子走到跟前,蹲下身,将视线与她持平,她才看清他的模样。他和爸爸一样皮肤黝黑,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滑落,他忙用袖子擦了擦,又将双手在衣服上蹭干净,笑着向她伸出了大手:“小桃子你好呀,我是肖叔叔。”她盯着那双和爸爸一样的大手,出了神,黝黑且沟壑纵横,散发着浓浓的机油味。晚风吹动,卷起尘沙,渐渐迷了眼睛……
看着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敲字仿佛听不见她呼唤的父亲,她突然觉得疫情之后这个倔强的小老头更加耳背了,但他从来不承认自己老,即将退休的他竟自学起了电脑,不仅能熟练使用各种办公软件,甚至还会重装系统。
她起身走过去:“爸,吃饭了,现在可没有机器在唱歌,你耳朵怎么还越来越背了。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瞎折腾啥?”
“你懂什么?学无止境。再说,我哪里老了,白头发都没几根。”说着,他还骄傲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戈壁滩上,年轻的父亲走向那些同样干劲十足的红色身影,将青春和汗水挥洒在这辽阔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