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



列车呼啸着,一路往北飞驰。华北平原的沃土留不住车轮撞击铁轨的隆隆声响,却圈住了一些人的一生。

我从郑州站坐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到那里找两位旧友。或许是因为我第一次独自坐上去往陌生地方的慢火车,所以我显得有些局促和紧张。我尽量把自己蜷缩在一角,不想让周围的一切涉及我,甚至没有去参与那种专属于绿皮火车的热气腾腾——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在车厢里聊成一片。

虽说都是列车,但是这绿皮车里的气味和氛围与高铁上的截然不同。我打量了周围坐的人。他们之间虽说千差万别,但能明显地看出这趟车上的旅客以男人和中老年人居多。这里少有人衣着体面光鲜,大多随意甚至邋遢。他们中有许多人疲倦沧桑、眼中无神,眉心亦不舒展。有的面相方正温和,有的敦厚纯朴,有的细眼窄眉……伴随着阵阵的不安感,我在车上熬过了夜晚漫长的十三个小时。

车厢里仿佛有一半人都是在天津下的车。那些老少爷们操着和我相似的方言,招呼着自己的兄弟们往前赶路,只想要尽快地出站。我很好奇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的眼神明明已然十分麻木,却又直奔目标、行色匆匆。这个困惑我的问题在返程时便有了答案。

我只在天津待了一天。尽管当天晚上就要踏上返程的火车,但我又想要体味津门风土,所以我就和朋友漫无目的地走在天津巷口市街里,在不知道叫什么的地方闲游,把自己融在天津话、天津人和天津的风之间。天津特别,南开厚重,五大道风情……这里高楼林立,高楼之下就是百年租界;这里多元现代,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不少头戴安全帽的身影。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一片挨着一片,仿佛建设与发展没有终点;老老少少的农民工一批顶着一批,仿佛总有源源不断的后继之人。他们在这里,却从未属于过这里。在回洛阳的火车上,我的邻座、对座或许就是他们中的某个。京广线上的列车自进入河南界后,不论是往南北哪个方向,每过一站,便会先下去再涌进来一群群神情、气质相似的人——他们皮肤干皱、双手枯槁、花发蓬乱、眼睛并不雪亮,却也说不上浑浊……他们的行李通常是一个大麻袋(里面是衣服和瓶瓶罐罐)和一个敞口机油桶(放吃饭和干活的家伙事儿)。他们和我由同一片沃土滋养。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农民工。

在车上,我很难把自己放松,因为牛栏山的酒臭从对面三个老伯口中阵阵喷发、瓜子皮也从那里翻飞到了我的衣袖上。我没有发声,倒是对面人连忙说了声:“对不起哈!”略感诧异,暗想:“河南的?”只是我头脑愈发昏沉,便没有多想什么,不自觉地把书包抱紧靠着座椅睡着了。醒时正在某站停靠,对面三位还在,又上来了一个清瘦高挑的老头在我旁边坐下。对面的人顿时来了兴致,便对我旁边的老头问起话来。或许是他们酒意正浓,加上知道了老头的退休生活,便情绪激动起来,拉高了音调说:“你们知不知道?我今年六十八了,春节前头还给海南工地上嘞……俺家里最小的娃刚十九,已经去干活了,俺爷俩一起给家里挣钱、早点让他结婚……”接着就是一阵缄默。他们讲的河南话我听着有点陌生,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慢慢地,我的一些疑惑也明白了。早上和我一起在天津下车的不正是无数个年轻一点的他们吗?他们老了、干不动了,工地上一纸无效合同便把他们遣返家乡。

我不再抵触听他们的对话了,还存了一肚子的问题想要让他们给我解答。终于,我不再憋着,主动找他们攀谈起来。他们这帮工友都将近七十了。驻马店的丘陵地形让年年的收成好坏只能看天气。因此,他们难以成为职业庄稼户。年近古稀,按道理来说儿女早已成家立业,自己可以安享晚年,可他们春节前仍在海南的工地上劳动。他们想念自己的乖孙孙,他们怀念自己年轻时的体力与年岁。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一个又一个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农民工眼中的世界,对于常年在校园生活的我来说无异于一场精神洗礼。虽说我出身农村,但我明白自己从未真正地走进农民阶层。从祖辈的奋斗开始,他们勤恳、辛劳、无私……下一代的美好生活大抵是他们奋斗的意义吧。

从返程的火车上下来时,我想,人活着终究是要为了点什么的。有的人为了感受生命之绚丽、有的人为了感念他人之恩情、有的人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这些我们为之奋斗的事物不正是生命的意义吗?现在,我明白自己将为什么而奋斗终身了。我想让自己的同胞们老有所养、贫有所依、难有所助。

那天之后,我意识到见世面不是一种攀比,不是我比你多赏了多少名山大川、多去过多少城市……见世面,是见识世界的每一面,是对“粒粒皆辛苦”的感恩,是“能讲究,也能将就。”的随和,是拥有“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志向。希望我们能一直奔跑在路上,就像平原上飞驰的火车,在车轮与铁轨组成的金属曲谱里,将黄河流域厚朴的词与风带去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