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雪中,漫步历史
南方的大雪是可遇不可求的,大部分自小在南方长大的人,见到下雪,都会欢欣雀跃,生出万千感慨。倘若幸运地遇见了那鹅毛大雪,心旌便在雪幕中摇曳,思绪立马随之纷飞。
那是我生活中原本平凡的一夜,忽见空中若柳絮般的雪花在寒风的吹拂下于冷气中浮沉。我当即手忙脚乱地套上一件厚实的羽绒服,拿上一把“骑士长剑”般的黑色大伞,猛地冲出家门,漫天的雪花携着夜色顷刻落满了眼底。
我慢慢撑开“骑士长剑”,黑色的大伞成为我与冰雪间的屏障。我悠闲地在雪中漫步,欣赏漫天的雪花自空中飘摇而下的盛景。庐州的雪难得没有夹杂着冷雨,风一吹便有半边天的雪花狂曳漫舞,即将落到光滑路面上的雪花,随风而行,就像水边的白茅随风伏耸,又如一众白衣的女子娉娉袅袅舞着水袖,使人联想到鸟群齐飞、千驹弛纵,漫山梨花于旷野风卷,蹁跹而不可触及,唯美却又倏然而逝。
流风回雪,美甚。一个美丽的冬季不能没有飞雪的点缀,正如悠久的中华文化基因中,不能没有“雪”的符号。少了飞雪的冬季是冰冷苦涩的,而沉淀了“雪”的悠久文化,便是不失轻盈且令人遐想的。
我不禁将手伸出伞外,想要触碰夜幕中飞舞的白雪。雪花落进我的掌心,倏然化成透明的水,然后了无踪迹。中华文化的图谱上,有不可或缺的一角已经被雪所浸透,雪的凄冷,雪的苦寒,渗透过我的黑伞,渗透过我的掌心,渗透进我的思绪。
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墨客在流风回雪中狂醉?又有多少事在飞雪的舞台上一幕幕上演?夜幕旷远,雪花慢悠悠地向地面飘转。我的思绪渐渐飞远,飞向历史的长河中,那些明明灭灭的文化记忆中,不属于此刻,不属于此地的“那场雪”……
在“那场雪”中,柳宗元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在寒江中独钓一场寂寞,独钓一段冷却的岁月;同样在“那场雪”中,苏轼在梦中与亡妻遥遥相望,“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在“那场雪”中,王勃与故人辞别,那晚的月光便是那年的第一场雪,“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夜月下江亭边的两人都未曾料想到,这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年轻的王勃永远沉没在了冰冷的江底。
同样也是在“那场雪”中,那是家与国的冷雪,好鲜衣美食,好花灯烟火,好古董花鸟的张岱,深夜至湖心亭看雪,写下“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故国的一切随金陵破败的宫銮与颓圮的砖瓦一同了付尘烟,心中只闻“人鸟声俱绝”,仿佛一根根本就不坚固的苇草,在大明飘摇的风雨中折弯。家与国,本是一体,而家国的故去化作一场冰冷刺骨的寒雪,覆满张岱余生的路途,吹败陶庵幻境梦忆中的余温。今人所习以为常的家国平安,竟是百年前另一人魂牵梦萦不可复追的万里长梦。
我不禁有些伤感了,大雪是那样的磅礴,笼罩了所有人的哀思,人的喜怒哀乐在历史的洪流中,怎么就如飞鸿踏雪泥一般被冰雪埋葬和冷却,惟余沉淀后的哀思和凄楚供后人追忆呢?
白雪无言,仍纷纷扬扬地为大地裹妆。无论是红叶还是泥泞,都在雪的倾覆下浑然洁净。堆银砌玉的雪,以自己的方式,将傲雪凌霜的坚忍深深镌刻在这片厚重大地的精神烙印中。雪光映入我的眼底,一场弥天大雪,在我的心中飘下。
在雪夜中,无数故人的斑驳身影在密密匝匝的光阴里,被浓缩成一个点儿,那些离愁与凄楚,坚忍与锋芒,彪炳在史册上,流传于故事里。人性光辉永不会在浩繁历史中被湮没,而飞雪,携着千百年的记忆,年复一年地来到这片大地上,既是不可或缺的历史场景,也是永不磨灭的文化符号。
在雪夜中,你伸出手来就能摩挲一个遥不可及的年代。接一指半空中飞舞的雪花,我不禁生出一梦千年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