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灯
1
总会想起一盏马灯。
昏黄灯光下,铁壳子,玻璃罩,煤油味溢出来。马灯静静地端坐在柜角,像一张旧的画。
2
在我印象里,爷爷是个工厂工人。是什么厂的,做什么的,我一概不知。只知每次回老家,早上若是起得晚了,他便已上班去了,中午回来喝一小杯白酒,下午又去上班。
只是大概在我上小学时,有次在路边听到“毛蛋活珠”的吆喝。我当时问父亲,毛蛋活珠是什么。那天父亲就突然跟我谈起他童年的阔绰生活,告诉我爷爷以前就是孵鸡蛋的,“连安徽人都找他做生意”,父亲是这样跟我说的,“只可惜你爷不善交际,生意也渐渐不做了”。
后来想想,大概也是这样,否则老家的两层小楼大概是盖不起来的。老家的房子盖得很奇。小楼背后临河,前面是一条窄窄的水泥路,总会让人觉得长长扁扁的。旁边有院子,还是木制的门。印象里只去过两回,蹲在院子里看鸭子。再旁边是给租客的屋子,门口有一口压杆水井。路的对面是猪圈、厕所、厨房,中间还夹着一个仓房,里面满是谷物的香气,放着脱壳的机器。
小时候总是对厨房感兴趣得很。厨房倒是没什么好看的,但厨房的东南角有一个小房间,没有门。正对着门框的地方摆着碗柜,里面暗沉沉的,只有一面加了蓝色纱窗的窗户透出暗沉的蓝光。小时候站在门口张望过好几次,才终于发现门里铺了木板的低矮宽案,竟是一口浴缸,弃置了不知几十年。
3
老家的早饭总是稀稀寡寡的白米粥。但我总是有“特权”的。刷完牙到客厅,总能看到两块雷打不动的水果饼,用透明方便袋装着。若是起得早了,就跟爷爷一起去街上买两块水果饼或者一块肉松面包。
这些好像是我在老家的独特仪式,早餐要两块刚出炉的水果饼,下午跟爷爷去河对岸吃馄饨,要巷口第二家铺子的。春节一个卡通的氢气球,飞上铺子挂了好几天。
4
爷爷的左眼一直是半瞎的。从我记事以来就一直如此,像是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白色。听说好像是年轻时被鸡啄了一口。但我一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一样可以每年春节骑着电瓶车送我去朋友家玩儿,一样会在每年夏天把电视频道调到《西游记》,坐在床上,一边看一边等我回来。
他爱酒,无论是中午或是晚上都会在动筷子之前,晃悠着,去摆钟旁拿过白酒,倒上一小杯,翘起腿,气定神闲地抿上一口,再拿起筷子。年年如此,岁岁如此。一杯酒,一席菜,腿翘在长凳上。这一幕仿佛穿越时光,任凭门外如何变化,总是如此气定神闲。摆钟又敲了一下——十一点半。以至于我曾觉得,时光大概不曾流走,屋内的人会从青银交织,喝成白头。
5
爷爷从老家到市医院看病。其实也没什么症状,就是拉肚子。那年我初二,父亲说“是乙肝”,母亲说“这次不太乐观”。传染病医院不太方便见客,就转到了区医院。
父母带我去看过一次。风有点凉,不记得叶子是绿是黄。墙上粉红纸印着“李万洪”,地上红色塑料袋装着苹果和梨。我竟是那一天才发现他不仅是我的爷爷、是街坊的老李、奶奶的老头子,他还是他自己。十几年过去,这竟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第一次听到护士叫他“李万洪”。
隔壁床一直在讲自己去上海切肿瘤的故事。总觉得说不出的压抑,没待几分钟就被母亲推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买了个烤山芋,甜的发苦。车走在黄昏下,分不清是哪一段记忆。
6
我没有想到,匆匆一瞥,竟会是最后一面。 那段时间,每天听父亲叹气,看到他从外面回来眼眶通红。再后来的一天,母亲告诉我,爷爷回老家了,“不是因为治好了”,我知道。
那年期中考试前夜,睡至半夜,外婆电话响了,我的心猛得一颤。屋内的三个人——我、母亲、外婆,从床上蹿起来披上衣服往楼下冲。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一路到老家。我趴在母亲腿上,睡不着,眼泪簌簌往外流。终究是晚了一步,到的时候已是哭声一片。只有堂弟,堂妹还带着笑——姐姐回来了。
后面的事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天亮之前,和外婆一起上了一辆亲戚的车,走之前奶奶说了一句“保佑我孙女考上大学”,母亲说“回去考期中吧”。
7
第三日上午,试还没考完,又和外婆回了老家。按着习俗该火化下葬了。
主持的人交给我一盏马灯。天阴得很,我把毛呢脱了换了一件羽绒服裹着,上了殡仪馆的车。 音乐声开得很大,却总觉得蒙了层纱,很遥远听不真切。
手中的马灯发着微光,煤油味与温度一同溢散出来。“这遗像不太清楚啊。”司机搭话。“嗯,没找到什么照片,是身份证上的照片放大的。”司机也不说话了,只留了一句,“岁数不大,怪可惜的。” 姑姑坐在另一边的窗口,往路过的每一座桥上撒硬币,最后“咵”地一下把剩下的半袋子都撒在了终点站。
殡仪馆的程序走完,父亲走出来,告诉我们把瞎了的眼睛“治”好了,可以去了。领了骨灰盒又回到车上,堂妹指着一遗像问:“这谁呀?”脸上还是天真的笑。
8
习俗挺繁琐的,一套流程走下来,该下葬了。
我拎着马灯走在最前面,后面是父亲捧着骨灰盒,再后面仍是长长地跟了一群亲戚。街坊都出来送行,送到巷口,我依旧走在最前面。要去的是新建的陵园,我并不识路,有些茫然地走在前面,每一个岔路口都瞥两眼,直到父亲说“直走!”或是“右拐!”。
拐了几个弯,跨了几座桥。风很大,提灯的手已经被冻僵了,才终于到达陵园。碑上的头像还是空着,还没做好,只空空留了“夫李万洪”四个字。一路飞奔跑回家里,一切都结束了。
9
听奶奶说摆钟不走了。回老家的时候,父亲帮着上的发条,过了几日又不走了。有时候我在想这些都是爷爷以前顶喜欢的东西,他还是动了点小心思,全部带走了。摆钟不走了,我爬了整个童年的铁架床换了,爷爷惯用的小酒杯被收了起来,带了好几年的腕表一起进了骨灰盒下了葬。
带走也好,在那头的日子,才不会太难过。
10
后来,有的时候会听父亲说,希望爷爷不要怨我们。再后来父亲也渐渐不提了。 父亲说,爷爷走的前一天还在说,“再去医院看一下吧”,“我说,明早就去”,谁知连一晚上也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热爱生命,也想要活着,可惜……我们束手无策
11
马灯放在柜脚,落了灰,厚厚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