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道上


山外的人不约而同地拨起反方向的钟,想着返璞归真,走进这片田园牧歌。可只有被围滞在这片山里的人诉说着这片土地的实况,沉默而寂静。

——题记

这是第二次来安徽实习了。实习的题目是拍摄有关美丽乡村与乡村振兴的纪录片。我认知中的纪录片是冷静克制、客观真实的,就像五十多年前安东尼奥尼将镜头对准中国人的面孔,记录着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的一幕幕真实场景。

再次取道于徽州,终于欣赏了一把晴好的秋色。满山的乌桕、白菊、黄菊与油茶花,随山势曲折。过个弯道便出现一次的挂霜柿子,清明谷雨时节遗留下来的一棵棵茶树,真是目不暇接。这里的秋天,就是大地上绽开的一树树一丛丛浓烈的色彩,顺风飘来的味道里都是金色的收获气息。景是好景。乡村是美丽的,我承认,而且美丽得不可方物。山、云、雨、荷,置身事外的我们无比醉心于这样的景色。

我们下榻的宏村,是被新气息的春风大肆吹拂过的新村庄。夜夜灯火通明,各具韵味的古楼上挂着各家招牌产品:绿豆糕、黄山烧饼、木雕艺品;景点的白墙黑瓦黑得彻底,白得坦然,以霉点做点缀,好一技“皴擦”!

可一个问题像是宿命般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若让我一辈子待在这片土地上,我愿意吗?当大家不约而同将相机对准各色客栈老板时,我们带着这个问题,随着潺潺溪水,来到了宏村附近还未开发的小村子万村。一条促狭曲折的水泥路空空荡荡,衍生出一个村庄。大片的作物已收割尽,枯黄的草垛和秸秆,在阳光下生出一片残凉。老狗不时走过,也不跑也不吠,就只是无精打采地走过。老黄牛三三两两,周围牛虻乱飞。

路口进去后的第一户人家,住着老两口。进去时,正好有人找他们买蜂蜜,“这个蜂蜜是我女儿寄回来的,我女儿养蜂的,这蜂蜜可甜了,要不要带两盒回去?”突然造访,她倒不显得局促,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我们,笑意盈盈。

他们似乎很欢迎我们,许是与其孙女年龄相仿的缘故,又或许是他们早已期待这样一次一吐为快。我和奶奶的手指同时触摸上挂在墙上的老照片,过去的故事就这么心平气和地从她嘴里说出来:儿子在车祸中去世了,女儿在外面养蜂,回来不了几次。他们现在每天的生活基本上就是买菜烧饭种种地,靠卖茶叶和菊花的钱撑着,而茶和菊的价钱又都是“他们说了算,有时候一天几个价,随便定,根本不顾我们”。

“那平时除了种地,还有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比如出去转转玩玩?”

爷爷坐在八仙桌旁,一手握着椅子扶手,一手摩挲了两下后脑勺,望向照相机后的我说道:“基本上没什么,像我们两个现在基本上就是,候死了可以说是。”奶奶在一旁附和地笑了两声,似乎想要缓解“死”这个字眼自带的不安。家里走廊的过道上悬着爷爷在山上捡来的野蜂巢,我知道,里面肯定窝满了想念的情绪。

还留在这个村子里的人基本都是一辈子务农的人,再往前走,我们问到的所有人都是老人。躬身于萝卜地间,看来已有70余岁的老奶奶,在为另一个90岁的老太太说情。“农民最苦啊。有些老太婆90多岁了,那个眼睛看都看不见啊,还要在山上采茶,很可怜的。”

正午时分,万村的炊烟袅袅升起了,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的人,他们的话语、眼角溢出的泪,都随烟消散在白日晴空中。他们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尽人事,听天命。

崎岖的山环绕住了安徽,也将这里的人绑在了这片土地上,听候自然的差遣,世世代代。他们遵从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需要干的活计可能就那么几件:种地、收割、采茶、采菊,仅仅这些活,就把他们永远留在这块地里。偶有冲破万山、飞向新世界的鸟,也迷茫在了山野之外的灰色森林中。

我跨过城市的柏油马路与立交大桥,来到这片乡村气息已被消弭得没有那么浓厚的土地上,听到了这片土地上的人的声音,扣响了我心底深处某根柔软的弦。因为,我也曾来自村庄。

凌晨两点,我面对着即将画上句号的成文,在最后一幕打上一行字:“乡村振兴是一个极其宏大的叙事,需要的却是去关注最微小最容易被忽略的个体。时代的车轮巨大,愿他们都能在车轮下寻觅到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