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
老河口的饭菜便宜,热干面小碗四块,大碗五块。筷子刚一拨,那沉寂着的麻酱气味霎时翻涌起来,一阵阵香直透到胃里。细面劲道,花生脆爽,腌豆角酸辣解腻,再配上一碗免费的苞米粥,这早饭便算是吃到位了。
茶足饭饱,父亲刚要抬手付账却被母亲拦下。“你这外地口音,人家一听就要宰你。”她瞪了爸一眼,又乐颠颠操着湖北话与店家交谈。我看爸难得吃瘪,也乐得再刺他一下,于是得意洋洋地炫耀我刚学的老河口方言:“老板娘,这桌上木得纸喽!”一旁的小外公眼睛一亮,直夸我这句说得好,跟从小长在老河口似的。随后又扭头转向我妈,问“老二啊,你咋只教你家大的呢,小的那个会说不会?”妈一听,面色就有些不对劲,却还是笑着回道:“他爸不让我教嘞!小的快要上小学喽,怕老师听到外地口音瞧不起她。”
妈在外人面前总拿爸当挡箭牌,但我们一家人都清楚,她才是那个最怕的人。怕白眼,怕不公,怕冷遇,怕七大姑嘲一句“打小没娘”,怕八大姨讽一声“真没教养”,更怕邻居笑着问“你从哪来的”时,那不掩恶意的眼光。
越是穷乡僻壤,偏见就越严重,这是妈在外乡摸爬滚打二十余年归纳出的人生经验。18岁那年,家里穷得叮当响,外公挤出来钱供穷亲戚家的儿子读书,于是同样考上高中的母亲只好收拾收拾包袱去投奔嫁去江苏的大姐。她在一个农庄里当服务员,一个月三百块包吃住,每个月工资都分文不动地寄回家。妈说舅舅有先天疾病,开刀就能解决,她寄钱就是为了给弟弟做手术。可惜老一辈舍不得乖孙动刀受苦,舅舅一辈子就这么耽误下来了。
后来有一次,妈和三个工友一起打牌,几个工友用本地方言叽叽咕咕,不过一下午,妈就输了三百——整整一个月的工资。社会给她上的第一课就是,“那几个本地人欺负我一个外地人呢”。再后来,这颗飘摇的蒲公英种子落到了长江边上的一个县城,又遇到同病相怜的我爸,两个外地人就这么在异乡生根了。但即便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妈还是说“外地人总归是外地人,你再怎么好,本地人不会帮着你的。”单亲妈妈带着孩子来找我玩半小时,当天下午流言就传遍邻里。电工上门装个路由器,一双双鸡贼的眼睛转头便开始叽叽喳喳。纵使爱嚼舌根的人们向来热衷邻里之间飞短流长,但面对外地人,他们就有了共同的攻击对象。
苦也过,难也过,兢兢业业几十年,两粒小种子也总算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了,但妈依旧时常会陷入难言的沉寂。直到高德导航提示即将进入湖北界内,车窗外闪过熟悉的老河口第一小学、米面粮油副食店,空气中充溢着硬朗的河口话,她身体的一部分好像才又突然活过来了。
外婆早早离世,如今儿女三个都在江苏定居,外公年纪大了,也被接来颐养天年。妈和老河口的羁绊越来越少了,但她老说,家永远是家,每年中秋总想着回来住住。哪怕十几年没见了,记忆都褪色了,可只要一说老河口话,你就知道你是河口人,你永远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