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少秋声


(唐一帆/图)


“秋声”两个字读出来,自有一种清氛。

有些文字,便是如此天然地自成一景。它灵动地蓬勃着,无影无踪而又停滞不前。那么叱咤,那么静默,脉络分明。

这盛大的清寂,未寻来时,不知多少,却于小村归处。最开始,是在起风时捕捉到的秋声微振。小村里所有老房子都是相同的出厂设置,略有粗糙阴暗,是一款老了的重磅真丝。复制粘贴的砖石水泥混着砌墙,凹凸的墙面用老粗布固定遮着。黎明惊醒,手边感受到些微的震动,心室咚响。原来是秋风卷砸上墙,鸣锣开道,来势汹汹。我将耳朵紧紧贴在墙上,追逐实时战况。砖块擂鼓不休,沙砾颤颤从石缝中逃脱,秋声嗡鸣竟让我品出了丢盔弃甲的味道。“水调数声持酒听”,前人愁未醒,我却已醒。此处无酒也无茶,且把白水一杯,遥遥祝这开胃小戏——秋气始发第一声。

推窗,任得秋声盈室。“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长风裹挟着小村的清醒,这是独属于秋天的活泼明快。我换身轻便的装束去田地摘菜,足下踩着秋土的脉搏,清晰一如初生。土路两侧颀长的梧桐树许是觉得受了冷落,“呼噫”叹出一折红尘相送肝肠断。枝 “扑扑”、叶“簌簌”,声声不息,闺怨未止。

凉风起天末,江湖秋声多,落叶满村郭。我不由佩服秋风的敬业,仅此一角,就谱写了多少秋调。半绿不黄的叶子、犹带韧性的老枝,它们放不下伤痛,不甘被舔舐了一夜的噩梦,“呼呼”轻旋跃入田间寻求帮扶。这对同根同源的难兄难弟抱头痛哭,“噗噗嘎嘎”在鞋底找到了归途。最终乾坤落定,尘归尘,土归土。

“布谷”清脆,“且歇歇”尾调绵长,半熟的浆果在树梢“呦呦”晃荡。我躺在田埂百无聊赖,数着“颤颤”的节奏,不觉昏昏欲睡。空山鸟鸣已起,松子未落,幽人却一枕秋声入眠。直到纵横的雨滴在叶面集聚,“啪嗒”、“噗嗤”扰人清梦,我才突然惊觉此刻雨频风骤。踩着一路的 “哗啦”声飞奔回家,“沙沙”的温柔嗓音就人格分裂,切换为戾气犹存的“轰轰轰”。天井落雨肆意,浑厚若黄钟大吕;屋檐沥雨空明,琅玕是碎玉溅珠。“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再伴着秋虫错落有致的窃窃私语,不愧是秋声的一大保留节目。

乘凉的木椅忘了收入屋中,早已被雨洗得湿透。尽管我能擦干木椅表层水珠,但渗入关节的涓滴竟让人无从下手。不过,这倒起了很好的“缓冲镇痛”之效,堪称灵丹妙药。摇摆的“嘎吱”声被蒙上了口罩,木头在致意,含混表达着秋声的欢喜。空气氲着微潮的迷雾,所有的木制桌椅都好似染上了秋气。少了“呲啦”的刺耳摩擦,连音色也变得成熟稳重起来。

清晨雨止,正应坐在庭院的石榴树下读词集。翻到张炎《清平乐》:暗教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我只觉得“不知多少秋声”这六个字是留给我和小村的,一声声开始听,一字字开始写。秋声悄然,那清风、叶笺、枝笔、鸟啼,还有商徵飞雨都恰恰好。

槐序之时,我寄尺素予汝,约取秋聆一宿。遂有封笔缄默,料想见信如晤。苍狗巧传,白驹飞渡,好像整个夏天就是为了等待秋天快来似的,好像宿于秋村就是为了等待刹那秋声。纵素秋微言,我也并不陌生,甚至觉得是归去来兮。

起身抖落肩上的秋叶,行走间窸窸窣窣。

我亦是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