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已是春正好》

梦里已是春正好

刘欣博

以前,总在夜里想起漫天飞雪里的那个老屋,想起院门口呜咽的小猫,怪着他走得太急太匆忙,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冬天里。

 

等我被召回家乡,那个躺在木板床上瘦骨嶙峋、气若游丝的老头,已经再也没能认出我,认出在他背上长大的孙女。我那时第一次看见人将死的样子,像一把燃尽的枯草,像院子里他种下的那棵光秃秃的海棠,暗淡无光。癌症搓磨,我本以为他大概会从异乡的医院伴着消毒水难闻的气味走吧,结果他挣扎着,还是回到了老院东南角小小的屋子。我一直没敢睡觉,猜着他什么时候走,明天,下周,还是年前。大雪就一直下着,簌簌的,比我眼泪还凶猛些。临走前,回光返照,喊了我的名字后,终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那个金丝楠木的棺,终是载着他,永远长眠在白茫茫的原野里,而我,在他背上度过的童年,也被他带走,埋葬在冰天雪地里。

 

过年时,总是长寿悠闲的太爷爷,见不到他的大儿子,大家都说他去了南边帮人家看仓库,回不来,太爷爷就信了,他太相信儿子闲不住。我听到这话总是生气的,我觉得爷爷一生老实得令人发指,年纪大了帮人家干农活也不要任何报酬,总是嘴角上扬着,仿佛从没被人辜负过。临走前昏迷了也笑着,我明明最讨厌他什么都笑着,好像谁都可以欺负他一样,被病魔欺负,被寿数欺负。

 

我怨着他,因为村里的老人都说爷爷想我,一定会给我托梦来,可是春天到了,院子里垂丝海棠一期一会照开不误,可再没见花下人,连梦里都不曾来找我。

 

倒春寒太久了,总觉得日子还是和那个冬天一样寂静。海棠开得瑟缩,我一点没感受到春光,他带走了我的春天。海棠树正对着的那个杂物间,太久没进去过了。里面从屋脊的缝隙中堪堪漏进一束日光,缱绻着灰尘,打在一个我没见过的小柜子上。

 

柜子没锁,打开一看,里面是爷爷的东西。他的账本,他存的我小学初中毕业证,他的存折,奶奶早年黑白破败的照片……

 

我随手打开那个磨损了封面的账本,夹着层层黄土,夹着那些年,他绵绵的爱意。

 

2002.03.20 孙女出生,存100……

 

2014.06.10 孙女小学毕业,存300元学费……

 

2021.12.21 共留学费40000元 愿孙女带我去天安门……

 

账本的最后,已经是字迹歪扭,用力到几乎划破纸面。他写道:吾孙留存,专心学业,平安康乐,恭谨做人。

 

爷爷去世后,一切都恢复原样。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在我以为他匆忙丢下我的日子里,终于感受到,原来,他也是不舍的。人为别离之难平,终究被他多年给我留下的念想瞬间解开。

 

他仿佛在等我发现这些。我当晚便梦见了他,临走的那些日子我没回去,却在梦里陪他再走了一遍最后的时光。我梦见他倚靠着蓝色冰凉的氧气瓶,手上插着针管,一字一句地写着那些话。我看见他向我伸出手,挣扎到血管暴起,他说他想留下。又梦见他,还是瘦骨嶙峋张着口拼命呼吸的样子,我在给他做胸部按压呼吸。那怎么可能呢,一把脆骨头,仿佛我一碰就要碎了。我又梦见他的眼睛,临了临了目光又回归了稚童一样的懵懂,不认识我了,却念叨着孙女要带他到北京,务农一生,死在了故乡庄稼地里,终究没能去成天安门,给毛主席鞠个躬。

 

不知怎的,他就又坐在海棠树旁。我走过去给他讲,上次给你烧纸,我弄破了一张,姑奶奶说没事,那头也有银行,让你换张新的用。五七我回不去,那天睡了个安稳觉,你应该被吵得没睡好,听说去了一大片人,又花里胡哨烧了一大堆,盘子里的贡品落进了叔叔家小孩的肚子。我说你就别想着我了,早点忘了上一世的苦日子,去投胎做人吧。我记得你疤痕的位置,兴许几年后靠些修来的缘分,能找到街上有着同位置胎记的婴儿。

 

等新房子装修好,让奶奶替你住。老院小猫应该不会再为你喵喵叫了,它比我更懂得投入新的生活,生的几只小猫都怕人,怕人好呀,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

 

树下他就还是那样笑着听我说完,他说他现在有很多事情要干,总是闲不住的,剥剥玉米,砍一捆干柴,带到东边的集市去。

 

这个梦很长很长,最后我好像哭了,因为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身影从海棠树下渐渐走远。

 

海棠还在原地开着,无香。我睁眼,已是大好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