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仲夏的夜

赵慧颖

仲夏的夜，灯光暗哑，蝉鸣正盛。暑热无限迫近风扇吱吖的高三五班，也迫近我的心。

太热了，我握着笔的手心冒出虚汗，眼前的数学算式被分解、打乱，像一副巨型抽象画映在我眼前，我从中堪堪觑出两个字——“逃命”。于是我放下笔，走出教室门，步入了仲夏的夜。

教学楼前空荡，一座座路灯整齐地列队，洒下整齐的光。而我的心是乱的，像路边缠杂的树丛。

出了教室也是无处可去，我便去寻礁石老师。只要学生找他，他总会在。我们走到庭中灯光下，这里阒寂无人，月亮也被云翳遮隐，不见其踪。

我将数月来郁结的心事缓缓道出，路灯和他都无言地立着，安安静静地，是我最好的倾听者。那时我的家中出了很多变故，妈妈被查出得了癌症，生老病死第一次在我面前揭开它的假面，它残忍地将它的狰狞面目剖开来与我细赏。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知何时风才会停，也不知风要把我带向何处。我只祈求一块嶙峋的岩石，让飘飞的蓬草驻足，寻得一个暂栖之所。

我说，我很害怕妈妈的病情反复，害怕化疗，害怕离去，害怕五天后的高考，害怕未来……

礁石静静地听我的诉说，而后，他用淡淡的、温柔的语气慢慢开口，“在前几年的时候，有一次我作为学校老师代表发言，临上场十分钟时，我接到了母亲病重的消息。”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当时我做完发言，背上全是冷汗。”我慌了神，赶忙问他师奶情况如何。他说，不用担心，现在身体康健，他一得闲就会陪她去散散步。

“我们总是会对未知的事情感到恐惧，”礁石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淋过雨的人，总是想给别人也撑把伞。他告诉我，因为未知，所以人会感到害怕。他也会这样，所以我不用太苛责自己。

“我们无法预测未来，所以我们要把握当下。而且现代医学的进步，很大程度上也减少了未知的存在。”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话，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月亮，淡淡的，温柔的，却格外明亮。夏日里，一声蝉鸣，引得数蝉齐奏，平平仄仄平，像一首五言绝句。

我们总是会对未知的事情感到恐惧，我渐渐地明白了礁石所说，也开始学着与自己和解。我安下心来备战，在五天后，我踏着那个夏天最盛的蝉鸣走过树荫深深的小路，来到附中考。附中树木成荫，蝉鸣亦成荫，我向荫下走去，又在七月七日下午从中走出来，和最好的朋友合影，和最爱的妈妈相拥，和无数陌生的同龄人一起欢呼着落寞着祭奠一去不回的高中时代。

小时候的我害怕一个人放学回家，因为总会遇到街尽头那条无人管束的狼狗，长大了些害怕运动会上的八百米，因为身体虚弱却还要为了体育加试锻炼，后来害怕上台表演，害怕高考，害怕与朋友渐行渐远、父母的每一次目送……现在回想来，诚然觉得，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有的东西不过很久是不可能理解的，有的东西等到理解了又为时已晚。大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在尚未清楚认识自己内心的情况下选择行动，因而感到迷惘和困惑。”

在二十岁，走过了不算长远的人生之路。回眸反顾，我竟也能看出一条清晰的小径，它不算宽阔，歪歪斜斜，是我被蒙着双眼，绊了无数个跟头走出来的，我仍记得当初每一步试探时的不安与犹疑，但是也发现自己最终走出了那片迷雾，有了一条独一无二的、属于自己的路。

小时候的我害怕路边的狗，后来我就有了每天上下学的同伴。长大后害怕八百米，却也在朋友老师的呐喊鼓励下最终超越倒数第二，也超越了自己。害怕上台表演，经过日日复日日的练习，最后也奇迹般地开始享受舞台。害怕父母老去，现在风声暂息，我陪着不再挺拔的两棵大树享受即时的宁静……回首反顾，我渐渐明白礁石老师所言，把握当下是何其重要。

“人生中最大的谎言就是不活在‘此时此刻’。纠结过去、关注未来，把微弱而模糊的光打向人生整体，自认为看到了些什么。”

我抬起头，今日春意融融，正是人间好时节，于是抛下劳形案牍，步入一片春色，把所能拥有的辰光化成分分秒秒的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