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卷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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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在物质贫瘠的年代里,他们的母亲也能变着法地做出不同花样儿的食物。即便味道一般,但是一星期下来没什么重样的,这就足够在我们小学炫耀的了。
于我而言,即使从不奢求一星期不重样,每周带去学校的也只有红薯面馒头和土棕色的腌的发黑的白萝卜。每当我在角落里默默打开自己的食盒,偶尔也会惊喜于两个可爱的花卷——红薯面白面蜿蜒卷曲缠绕在一起,可爱又迷人。
不抱期待的我第一次看到花卷时竟然惊喜地叫出了声。我想骄傲地端着食盒展示给我的同学们那可爱的花卷时,听到同村的张晓冬手里捧着更加可爱的刺猬模样的白面馒头,举得高高的,“小刺猬”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发着光,红豆做的眼睛一闪一闪的,闪到我的花卷瞬间没了颜色。
那不好吃。我想。我吃过的,那种刺猬模样的馒头,去年过年的时候弟弟吵着闹着要吃,母亲不得已拿纯白面捏了个不太像刺猬的刺猬。
那天天很阴,昏昏沉沉的灯泡早该换了,我几乎看不清寒假作业上的作文题目。
母亲让我去洗剪刀。她要用剪刀剪出刺猬身上的刺。
灯光太暗,暗到母亲看不清那是自己的手指肚还是面,一剪子下去,“嘶——”,白面就变成红面了。但母亲还是蒸熟了。刺猬的刺间夹杂着一些暗红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出锅的时候,刺猬身上还挂着水汽,一闪一闪的,和张晓冬白面刺猬的红豆眼睛一样闪。
弟弟突然不吃了,他说真难吃。哦,他没看到白刺猬已经变成了红刺猬。母亲气急了,从地上捡起沾满黄土的刺猬拍了拍,嘴里嘟囔着浪费,朝我走来。
托弟弟的福,我本来也吃不上这白面刺猬的。那不好吃。虽然眼睛也是两粒红豆,但是我吃过的,那真的不好吃。
但是就是那样的“刺猬”博得了同学们的崇拜。张晓冬的母亲擅长把馒头捏成动物模样。但是他家没有年久失修的屋顶和需要换的灯泡,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我想,可能他的刺猬馒头很好吃吧,最起码,那上边没有沾满黄土,应该比我的好吃一点。
张晓冬他爸真有钱,我时常这样想。在那样物质贫瘠的年代,他爸爸竟然能从远处带来几条大鱼,张晓冬在家吃鱼的事传遍了我们整个小学、整个村子。
但是张晓冬总是在大家崇拜的目光中露出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说,那鱼一点也不好吃。
作为他的同桌,张晓冬的倾诉对象几乎全是我。那个鱼特别难吃。张晓冬说。但是我是不大相信的,那么美味的东西,怎么会难吃呢?我甚至想象不到它的味道,只觉得它在锅里翻滚的样子,就足够诱人了。
我爸是在海上打鱼的,那些鱼都是他们船上不要的。张晓冬说。这是真的。村里人听说张晓冬他爸出海打鱼发了财,都跟着他爸出海了。
我爸也不例外。什么时候我爸也能带几条船上不要的鱼回来啊?我时常写着作业时这样想,但是张晓冬他爸是老大,应该会先带走给张晓冬吃吧。那不带也没事。反正张晓冬说那些鱼很难吃。
父亲出海的这段日子,依旧是我母亲日复一日地做饭。
父亲出海之后,家里的顶梁柱就变成了母亲。她白天要下地,晚上要照顾痴呆的奶奶——奶奶老是抱着爷爷的照片跑出去找爷爷。有一次我回家的路上看到母亲挨家挨户问奶奶的踪迹,最后竟在三里地外的林子里找到了,听说那是她跟爷爷相亲的地方,以前是条河,早已干涸消失了。
除了照顾奶奶,还要缝补我跟弟弟时常破洞的衣服和书包。我刚学会《游子吟》的时候,经常在家背,母亲听了竟然哭了,用手擦了泪让我再多背两遍给她听。我背得流畅她就会笑,那好像是我记忆里她最开带母亲去了市里的大医院检查,医生说心脏功能衰竭,建议母亲在家静养。
从那以后,我的饭盒里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精致的餐饭。
母亲说小时候你说张晓冬他妈会做饭,一星期不重样儿,妈现在在家,天天给你做不重样的。
可当我终于成为同学们簇拥的对象,成为张晓冬时,我总忍不住想起张晓冬,想起他手里捧着的白面刺猬,想起小学在角落里打开饭盒看到花卷时的惊喜的我,想起曾经母亲坚实的背影。可他们连带着我的童年,都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的手艺越来越好,但身体也越来越差。她常常自责因为自己的身体花了那么多钱,跟张叔说自己拖垮了整个家。治疗后期,母亲执意拒绝,最终全家决定遵从母亲的想法,回家保守治疗。
母亲走的那年,我临近大学毕业。炎炎夏日,我正在宿舍里准备毕业答辩。张叔电话打来,说给我寄了点东西,已经到了,放不得,让我赶快去取。
张叔从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他说怕打扰我。是了,又是熟悉的“未知”。我憎恶一切未知,未知的事物往往存在着极大的风险,而我却不得不被迫面对。
我拆开快递盒子,竟然是花卷和几块鱼。我惊喜地发现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很久没吃过的花卷——红薯面白面蜿蜒卷曲缠绕在一起,可爱又迷人。
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小学的那个角落,那时,我就像现在这样打开我的饭盒。
毕业答辩结束,拍完毕业照的那天下午,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兴奋地告诉她我毕业了。
母亲说毕业了好啊,毕业了就能回家了。而等待我的,是冰冷的墓碑。它安静地立在那儿,在聒噪的蝉鸣中,显得更加凄凉。
张叔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哑着喉咙说,你毕业这么忙,你妈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来回这么远,怕影响你,就没说。我说不出话,只默默流泪。半晌,张叔又补了句,说,别怪你妈。
弟弟早已在坟前哭得泣不成声。母亲一生清贫,没留下什么东西。母亲走后,我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她的屋子。我不怪她,怪我自己。
其实我早该察觉的,张叔基本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大学期间家里也从来没有给我寄过什么东西,在经历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安稳之后,我早已忘却了“未知”。
那天的花卷和鱼,都是母亲做的。鱼是水煮的。我恍惚间回到了那个我和弟弟偷吃鱼的下午。
原来母亲早就知道。天真的我竟然以为烟火味盖得住刺鼻的鱼腥味。
那天下午,弟弟问我,这是什么鱼,好难吃。是的,张晓冬没有骗人,那鱼真的很难吃。但对我来说,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鱼,不论在那天下午还是现在。
可我却再也吃不到了。心的模样了。
父亲出海一年了。年末既是结束,也是归途。我们在村口日复一日地翘首以盼,却没有等来他们的归途。
那是我一辈子都不愿回忆起的噩梦。——我真希望它真的是个梦。
张晓冬他爸带的渔船沉了。那些女人的依靠、那些孩子的父亲,在村里人蜂拥而入张晓冬的家门讨说法时,就已经消失了。
张晓冬那天收拾课本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最后留了张小纸条给我。
刘婷婷,我给你送了几块鱼,放你家了,生的,你记得吃。——张晓冬。
从那以后,张晓冬和他妈就从我们村离开了。往后许多年都没回来过。
我记得那天风很大,刮起地上的黄土漫天飞舞。黄土刮到我脸上,眼泪流出沟壑,像那年爷爷奶奶相识的那条河。
回去的时候母亲捂着心脏坐在地上,嚎啕不止——奶奶走了。她躺在床上,手里捏着父亲的照片,身旁放着爷爷的照片。
她笑着走的,似乎她的儿子还在怀里,老伴还在身旁。
那袋生鱼块在母亲的脚边,沾满了黄土,和那个刺猬馒头一样。
我一直觉得死亡是不公平的,不论对已经死去的人来说还是仍旧活着的人来说。
我把这句话写进题目是《我的家人》的作文里。那年父亲和奶奶相继离世之后,母亲也查出来得了心脏病。
但她和往常一样,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缝缝补补。奶奶走的那天下午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哭。往后我的记忆里再也没有她流泪的样子。
她把鱼放在父亲和奶奶的墓碑前,说这鱼我们不能吃。她知道是张晓冬送来的。
但其实我偷偷藏了一块。我用塑料袋包了一层又一层,裹进最深的口袋里,生怕别人闻到一点点我身上的鱼腥味。
后来我趁母亲不在家和弟弟偷偷水煮了吃了,为了不让母亲闻出来我特意提前烧了柴火,让烟味弥漫整个屋子。
弟弟问我这是什么鱼,好难吃。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不停告诫他别让母亲知道。
那天放学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教弟弟念《游子吟》。
家里没钱,只能供得起我一人上学。母亲在我初中开学前一天拿着那个缝补好的破书包说,让姐姐去上吧。
灯泡又要换了,灯光已经暗到我甚至没有看到桌子那头还坐着一个男人。
母亲开始张罗晚饭。我再看到花卷心中早已毫无波澜。但总有一些时候会想起张晓冬——想起他的白面刺猬,想起他被众人艳羡的目光簇拥着的样子。
母亲破天荒地炒了青菜和鸡蛋,都是自家的菜和鸡,明天一早要拿去镇上卖的。
我讨厌吃一切母亲口中所谓的“好东西”,因为在我看来,这些东西预示着平静的日子被打破,未知的事物来临了。我憎恶一切未知,未知的事物往往存在着极大的风险,而我却不得不被迫面对。
母亲没有强迫我和弟弟管那个男人叫“爸爸”,我和弟弟都叫他张叔。
张叔是做生意的,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加入我们之后,弟弟上小学了,灯泡换新的了,在我初中毕业那年,家里的房子翻新了。
他说这是送给我的高中礼物,庆贺我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
多年以来,母亲积劳成疾,心脏病愈发严重,张叔
(本文系许昌学院“苗圃杯”校园文学创作大赛小说类一等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