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亭:希望你们被熏陶成为“读书人”

亚里士多德说人有三种生活:物质的生活、政治的生活和沉思的生活。无论哪种生活,都有赖于成熟的思维和健全的心智。

所谓“成熟的思维”和“健全的心智”,并非无源之水,而是取决于人类心智生活的经验、积淀和成就的获取程度。阅读就是个体获得人类心智生活的经验和成就、并且加以检验的主要方式。

但是阅读正在持续衰落。AllanBloom曾经叹息:“书籍本可以给人们带来共同意见和共同的精神实体,但书籍的影响逐渐微弱。”他在课堂上会问他的学生,哪一本书感动过你,又有哪一本书永远影响了你的生活。几乎每年最常见的回答都是———从没有过。他由此哀叹:“这已经不是阅读的一代。”这似乎昭示了现代大学的普遍危机,校园里,课堂外,持续而自主的阅读分崩离析,那种强劲深沉、朝向伟大传统中的伟大作品的、AllanBloom称之为“文本的研习”式的阅读正在式微。

我想,武汉大学图书馆多年来评选“书香学院”,举办读书节,对于表达武汉大学“一流教育”的理念,具有现实的意义;对于未来的优质大学教育,更应该有深切的影响。这让我想起了上个世纪30年代,精力充沛的芝加哥大学Hutchins校长发起的以“伟大的书”为中心的博雅教育改革,他说,“经由博雅技艺和伟大作品展开的教育,是对最优秀者的优质教育”。

“书香”一词特别形象。古语称诗书世代传家为“书香门第”。清代藏书家嗜爱宋本,说宋本“墨香纸润,秀雅古劲”,“纸质罗纹不同,字画刻手古劲而雅,墨气香淡,纸色苍润,展卷便有惊人之处”。这种由书的物理存在引发的情感愉悦,对于爱书之人,想必极有共鸣。

我一生爱书,热爱阅读,小的时候,得书不易,读书时经常把鼻子埋入书页,嗅闻纸张油墨的味道,对我来说,书真的是香的。成人之后,游学所到之处,我必定先冲到那些宏伟的图书馆书库里,摩挲泛黄书页的毛边,听着书页翻动,沉浸在林立的书架和数十万册书的味道里,那是连接了一切的过往、所有的智慧和情感的味道,它令人安心,有种幸福的感觉。

但是,书香,对于阅读者来说,当然不止是文物的古远和油墨的味道,而在于,它是知性的味道,渊博的味道,是书卷之气,是心灵敏锐而丰沛的感觉。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就可以即刻拿起书来,当下融入人类最完整意义上的情感之境,参与庄严的思考,体会伟大智慧。通过阅读,我们接入了人类的伟大传统,成为它的一员,并且我们接续了它。

我们一直把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叫做“读书人”。“读书人”这个口语词,含义之微妙耐人寻味。它并非指一个人上过学获得文凭、拥有知识和专业技能。只有良好的教育才能造就与书为友、与阅读相伴、持续地自我教育、义理明彻的“读书人”。爱书、热爱阅读是一种品质和品格,使人读其书想见其人,知人论世,通大义,考治乱,知取舍,严义利。

但更重要的,读书是一种私人生活,关乎亚当·斯密所说的“丰富、高贵和细腻的情感”的人性的生活。就像Hutchins说的:“伟大的作品是伟大的导师,它们时时刻刻都在告诉普通人能做些什么。这些作品源于无知却上下求索的人性。他们通常在学问上首次宣告成功。其中大多数作品为普通人而做,对普通人讲话。”沉浸在书卷中的生活,需要耐心,忍受挑战,需要专注和持续的心智拓展,而不是匆匆来去,浅尝辄止,更不是把书当作工具,做知识和谈资的掠食者。

AllanBloom说得好:“与草草读完许许多多的书相比,深入地阅读一本书的经验会教给我们更多的东西,因为最重要的经验不是一连串眼花缭乱的错误理念,而是发现一本书的重要意义。好好读一本书,也就可以以此为基点阅读任何一本书,而把书当作流通货币的人则根本不可能完完全全进入一本书。”

我们希望武汉大学的学生来到这个校园,都被熏陶成为一名“读书人”。一百多年前,创立了自强学堂的张之洞就说过:“窃惟古来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这是武汉大学教育理想的起点,时至今日,又很好地体现在国学院老院长郭齐勇先生念念在心的那句话里:“我们要为未来的中国培养读书种子。”

黑格尔在《小逻辑》一书前的开讲词中说:“人应尊敬他自己,并应自视能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书中当然没有颜如玉和黄金屋,却充满了情感的煎熬和心灵的跋涉。但发现一本书,这会改变人生,让你悄然成为你自己。凭借阅读,培养对书的敬意,从而敬畏学问,服膺真理,我们方可称“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从而是“不恃聪明而向壁虚造,不务易入俗耳以邀世誉,卓然自守,持风气而不为风气所动”的真读书人。(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