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早上饿着肚子攒钱买玩具的年纪，我便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我姥姥该是个女侠。是从什么时间察觉到的，现在也无从回忆了，只朦胧地觉得她活得与一般人不同，那些忙着儿女的老人家偶尔聚起的家长里短中定是寻不到她的，学了课文的我觉得她前世逃不离是只筑巢的春燕，难得见她时又总是放下青菜、豆角和芫荽即去，这样看来又恰似那山林里翻飞的游隼，带着股翩若惊鸿的潇洒。白驹过隙，如今已是再也寻不到心爱玩具的年纪。时间流逝得让人心惊，但我每次见到姥姥时都越发笃定她一定是练了神功的，当初以为是叶上的露珠，映着朝霞闪光，如今秋风渐起，才道是一片竹林———她老人家越活越年轻了。假日里的闲暇时刻，我终于忍不住向母亲询问姥姥的秘密，母亲闻之笑作一团，与我讲起了一个长达数十年的，诞于中国黄土，长于世纪交错，属于她与她们的侠客故事。

地瘦栽松柏 家贫子读书

姥姥年轻时的经历，简要来说便是“苦累”。我的母亲是家中二女，家中有三个女儿，也只有三个女儿，这在当时的河南农村里是抬不起头的。姥爷不善言语，老实本分，勤劳能干，但是也因此总被霸道的邻居欺辱，大概也是从那时起，姥姥便开始练功，成了一位女侠。母亲说，姥姥是极其能干的，河南的农村妇女勤快干练得多，但是像姥姥这样“文武双全”的也不常见。白天下地干活，挑水施肥，捉虫拔草，晌午傍晚烧柴煮饭，操劳一天还要去村口接人，代替寡言的姥爷用一双伶牙俐齿教训那些同村的孩子不得欺负母亲她们，十八般武艺护佑着儿女的平安。

然而快意恩仇终归是少数，忍气吞声的时候还是更多。隔壁的邻居是村上有名的霸道，见姥姥一家低调老实，总是想尽了办法占些便宜。母亲说她小时候有时撞见姥姥在屋子里哭，哭完了继续拿起锄头下地干活，还教育她们一定要与那邻居不同，越是明白遭人欺辱的苦痛越是要成为体谅别人难处的好人。

她的理论根据与古代的大侠惊人的一致：善恶有报，无愧于心。如此想来，姥姥也算得上“道心天成”。

1986年，姥姥一家自黄土中抽身的转折点，这一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正式实施，九年义务教育以法律的形式推行开来。若只是坚强勤勉，那也平常，但姥姥作为“女侠”有着对命运天生的敏感。在村里的长辈们都大感抵触的时代，她坚持一定要供家里的三个女孩子上学，而且一定要上大学。过年时姥姥在家中做客，恰逢父亲母亲都出门在外，我便与姥姥喝茶长聊，她说到母亲时言语里半是骄傲半是懊悔。她说她最自责的事是没能供得起家里三个女儿都上得起本科，她拼了命地干活，再加上自愿放弃学业外出打工的大姨，最终也只是让母亲与三姨考上了大专，这是她一生的遗憾。这早已不是她第一次与我讲起，这个总让我怀疑年龄的姥姥，总是在外面风风火火的姥姥，只有在这个时候会时不时地叹息。她说，母亲是考得上本科的，她是县里的第二名，原本可以去上重点高中考大学，可当时的家里已经再也拿不出那如今看来寒酸的学费，只能让母亲去了大专读了师范。

讲到这件事，母亲有点哽咽。其实，母亲是三个女儿里最像姥姥的，平常是雷厉风行的班主任，难得地见她落泪。母亲说，其实整个村子里最先考上大学的就是她们，即便再往后数几年也是如此。这个满面尘埃的姥姥，前半辈子跌落在黄土里，却总是不服输的，坚信只要奋斗就能够走出这片黄土地。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却对学校墙壁上的口号深信不疑：“知识改变命运。”姥姥对于生活的热情，既是母亲她们的精神支柱，也塑造了她们的观念。在刚来东大时，看到路边展牌上写着“嚼得菜根，做得大事”，突然有些感慨。不论如何，姥姥与母亲是绝对嚼得菜根的，上学的时日，姥姥给母亲一次蒸起一周的红薯叶包子，自己则吃地窖里永远吃不完的红薯。在许多年后，姥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吃红薯，母亲则对红薯叶深恶痛绝。

20世纪90年代，母亲和三姨相继从师范学院毕业，姥姥收起农具，变卖了牲畜随着母亲与三姨一起来到了许昌。风起云涌的世纪之交，这是属于中国的变革与机遇，也是属于年轻的母亲与三姨，属于已然不惑的姥姥的命运转折。

春风渐起绿中原 汗滴成雪映日白

1995年，中共十四届五中全会通过了《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九五”计划和2010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母亲在这一年踏出校门，带着姥姥一脚迈入了往后几十年的光阴。

话说到这里，记忆中的画面便逐渐拼合在了一起。走出了郏县那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小天地，姥姥就似诗中语：“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90年代的中国，到处都是被春风点燃的创业热情，面对着陌生的土地与陌生的时代，姥姥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侠客重功名，西北请专征”，摆脱了儿女上学的负担，姥姥开始了只为自己而活的后半生，轰轰烈烈而又潇潇洒洒的奋斗之旅。母亲说，倔强是写进了姥姥骨子里的，在我看来便是毫不逊色大侠的清高。儿女也好，朋友也罢，不是自己挣来的钱财分文不取，歌中云：“蓬门也似广厦，稻草也胜软塌。”

她是什么都干的。大批农民工前往城市的工地里谋取生计，姥姥便仗着自己的手艺卖些吃食，姥爷则在工地上给人拉车。先是烙饼，油茶，后来又卖各类蔬菜，再往后气球也卖过，废品也收过，总之是赶着新潮一刻也未停下来。一位前半生扎根在黄土上的农民，在偌大个许昌不停地尝试着创业。创业的道路上绝非一帆风顺，199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处罚法》颁布实施，城管与摊贩们的斗争成了那个时代独有的特色。那时的个体户执照仍是一照难求，姥姥只能凌晨便推着车子进货，与摊贩们抢位置，与顾客们盘价格，与城管们斗身手，将年轻时练就的武艺发挥得淋漓尽致。不是没有失手过，心爱的三轮车被城管扣走，只能咬牙交了罚款继续，风雨与岁月，冲刷在这个永远不服输的老人身上，留下一地的泥泞与深深的脚印。

三轮车从脚踏到电动，乘着她矫健的“银龙”，姥姥奔行在许昌的大街小巷，快活到成了家人们茶余饭后的“传说”。母亲时常抱怨，看望姥姥是个十足的运气活，她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干活的路上，哪怕提前预约，电话那头喧嚣的热闹景象也成了姥姥超然“俗事”的绝佳理由。勤劳致富，这是姥姥数十年如一日修炼的武林秘籍，练武练心，工作时的姥姥像是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专注地完成她的事业。时日渐长，姥姥一家在许昌扎下了根，家里借着节日不时组织些聚餐，但“百事缠身”的姥姥绝对是最难请的“贵客”。只有过年与我临行时，姥姥才会悄然而至，茶过几盏，放下红包，又翩然而去了。姥姥当然也是能说的，与老人聊，与小孩闹，与母亲谈过往，与我谈未来，她热情明朗的笑容与沾着露水的时蔬，是我童年最温馨的画面。

一别故土几改火 红尘踏尽付笑谈

2001年，全国人大批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个五年计划纲要》，也在这年，姥姥用自己挣来的钱在许昌购置了第一套全款房产。还记得姥姥的第一套房子，是个在老城废弃铁道旁的平房，四周破败而荒凉，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无花果树，从我家到姥姥家要骑车半个多小时。每当结果时，我总是迫不及待地爬上去摘无花果吃，姥姥也会给我留着最大的几个，小巷尽头的荒地则是我和哥哥玩耍的天堂。后来，姥姥自己去应聘了一个厂子的看守，那更是离市区偏远到足足一个多小时才能到的地方。周末，母亲载我骑上许久的电动车，那路边笔直高耸的杨树，院子里堆成小山的石子和沙子，还有雨后错落有致的“湖泊”，夏日里装满蛐蛐的小瓶，都化在许多年后的梦里萦绕不散。

再后来，姥姥又来回搬了两次家。小时候只道姥姥家周围越发热闹起来，去姥姥家的交通工具从电动车变成自行车，最后终于傍晚散步时也能到了。2016年，全国人大批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三个五年规划纲要》，这一年，姥姥在市区里一个环境秀丽的小区购置了公寓，依旧是没有花儿女们一分钱。一别故乡多年，姥姥偶尔笑着与我说起旧时的辛酸事，并不高大的她如今已经临近七十，但依然没有退休的打算。她的事业总在变化，目前正与废品收购站保持着良好的“战略合作关系”，但她的目标却一直没变，最常挂在嘴边的是“我能挣钱”。除开依旧喜欢种点菜，姥姥早与几十年前截然不同，却又仿佛从未走出刚下公共汽车的那个下午。

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姥姥用绵延一生的奋斗史完成了最完美的证明。她自信、理性、坚韧、热情，生活的无情似乎永远都无关她对生活的热爱，她是个当之无愧的女侠，越是历经挫折就越是清高伟岸。她是伴随着新中国而生的一代，随着中国的命运浮沉，那些铭刻在中国历史上的岁月，铭刻在改革开放道路上的斑驳痕迹，都一一化作她眼角的皱痕。如今，姥姥希望能拥有她的第二套房子，她准备一直努力到最后一刻，我从不怀疑这一点，一如明日璀璨的朝霞依旧会在中国大地上照常升起。

本文为“同心同向同行，赓续百年初心”主题征文比赛一等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