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乐树

在莆田乡下老屋的后院里有一棵芭乐树,记忆中常年郁郁葱葱,主干不甚直立,果实不大但清香可口,那是我曾祖母亲手种下的,听说已经有五十多年了。远处看,这棵树皮皱裂,虬枝盘屈的芭乐树俨然老妪负水,有着苍劲的风骨。每当忆起许多童年往事,总是与之有关。虽然童年时光并不完美,甚至有些不美好,但童年的日子总是挥之不去,因为那是生命中最短暂却永远难回的时光。

1997年的夏天异常炎热,我刚上三年级,语文老师正在课堂上朗读《十里长街送总理》:“天灰蒙蒙的,又阴又冷。长安街两旁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男女老少。路那样长,人那样多,向东望不见头,向西望不见尾……”我正在发呆走神,恍惚间好像看见母亲站在门口和老师说话。一会儿老师向我招招手,轻声说:“阿雄,你妈妈来了,快收拾书包出来。”我正在纳闷怎么回事,不过早点放学自然是一件开心的事。

我一溜烟儿提着书包正在下楼梯,抬头问:“妈妈,今天来得好早!”

“赶紧回家,你太婆快要不行了,要见你最后一面,不知道来得及不。”妈妈急匆匆地说,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水。

在南方方言里,习惯称曾祖母为“太婆”。那年太婆八十八岁,已是米寿之年,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虽然和我隔着两代人,但对我特别亲。自年初意外摔倒之后一直卧床,但精神矍铄,甚至能喊出每个来探望她的人名。一路上,我静静地坐在自行车后面,没有说话,脑子里不时闪现太婆在后院芭乐树下用拐杖勾树枝摘芭乐的场景。她穿着蓝布衣,佝偻着背,一会儿用拐杖勾,一会儿又在地上捡,少倾便装满了一篮子,而我则在旁边吃着芭乐。断断续续的画面不时浮现,心里却空荡荡的。

大约快到老家100米处,仿佛看见人头攒动,早已听见哭声一片。堂屋放着一张竹屏,太婆躺在上面,头和脸已经用棉被盖起来,分明还能看见她银白的头发。前面放着一个火盆烧着纸钱。进门一刻,我知道太婆已经走了。那一刻我呆呆地看着一切,眼圈红了,但我忍住没有哭。

穿过哭泣的人群,我独自走到后院,看见院中的芭乐树在黑暗中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不时飘落许多树叶。一个人静静坐在门槛上,感觉又阴又冷,忽然之间我的眼睛模糊了,童年往事一幕幕重现眼前,此刻我的太婆真的去世了。

虽然太婆不识字,但她很重视读书。“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她认为只有读书,穷人才有出息。她的三个子女都上过学,后来二叔公考上福建师范学院做了中学老师,但正值壮年不幸因病去世,对太婆打击很大,自此之后她吃斋念佛了。

她喜欢看地方戏,而且总是喜欢带着我。有一回看戏时,我带了一本语文书用来垫屁股坐,刚要坐下,她看见一把提溜起衣服,气冲冲骂道:“你干什么呢,你怎么把‘孔先生’拿来坐?”

“什么孔先生,这是我的书,地上太脏了。”我不耐烦地说。

太婆瞪着我说:“怎么这么傻,有字的书不能坐,书是古人用来考取功名的,你一坐,好运都没了。”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她顺手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芭乐给我说:“这芭乐是软的,后院摘的,快吃吧!你这么瘦,像个女孩子。”那晚小小的我坐在她的腿上看戏,摇着蒲扇,吃着芭乐,耳边回荡着锣鼓喧天和听不懂的唱词。但芭乐真的好甜,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果子。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家里没有灯,只能点煤油灯照明。夏天为了省油钱,我们总是坐在院子里一起纳凉,讲故事。有一回,她笑着问我:“你长大之后要干什么呀,捣蛋鬼?”

“我要当一个木匠,很厉害的木匠。”我开心地说。

她一下子阴沉着脸说:“没出息,为什么当木匠?”

我怯生生地说:“长大后我要把家里的大门修好,门板下面有一个大洞。每次下雨的时候,雨水都会流进来,你总是在那里,扫得很辛苦!”那一刻太婆沉默了很久,走进屋子,提着煤油灯还拿着一本破旧的书出来,慈祥地说:“你不要当木匠,长大要考大学,要出人头地。这样吧,晚上你来练字,你照着抄写。”那一晚,只记得我写得歪歪扭扭,满满的两页不认识的字,她还夸我写得好。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本残破的族谱,记录着家族历代先贤的姓名和生辰。

长大后,当我读到明代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里的话:“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象笏是古代品位较高的官员朝见君主时所执,用以记录君主旨意或欲上奏的话。这蕴涵着祖母对归有光的勉励和期望。回想童年抄写族谱,多么相似的话语和场景,太婆对我大概也有如此殷切的希望,忽然感到内心的责任和担当,一股热辣辣的酸流从鼻腔倒灌进喉咙里,无法言语。在往后的求学生涯中,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我从未曾放弃,因为我相信太婆在天上看着我。

不知不觉,太婆已经去世23年了。每逢扫墓时,我都会叮嘱母亲祭祀时带几个芭乐,我想这是我和太婆之间的秘密,她知道我来看她了。有一年刮台风,风雨交加,掀翻了老屋的瓦片,也折断了芭乐树的许多枝干,后来老屋又经历了一次翻修,芭乐树被家人砍断,铺上了水泥。从那以后,我再也吃不到老家的芭乐了。

(本文曾荣获2020年第五届《莆田作家》“后海渔村”杯文学奖“优秀奖”)

(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