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期】姥姥的节气

姥姥说,顺天时、讲节气是农人安身之本,得牢记。

姥姥说,她永远不会老去,因为她会同土地一起长长久久。

清明

初春的柳条柔软干净,散发着苦涩的清香味,姥姥在屋前的木桩上低头编筐。晨风吹乱了她蓬松的白发,像一朵盛开的蒲公英。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她声音轻快,手依然忙碌着。院内种的黄瓜、西红柿,生了苗,抽了芽,鲜绿鲜绿的。成片成片的映山红开得烂漫而倔强,就扎根在屋后山林上。

姥爷走后,姥姥固执地坚守这方土地,无论母亲怎样劝说也不愿去市里生活。“我这幅老身子骨就是属于这地方的,除了这里,去哪儿都不舒坦。你别看你姥姥七十多岁,哼!就是你爸来和我比赛锄地也赢不了我。不要说那些没用的话,要走你们自己走。”她头也不抬,把我堵得哑口无言。

邻居家的犬吠震落了李子树上白得清透的花瓣,像下了一场芬芳的雨。

“悦儿,今儿是清明,你还记得你小时背的那个二十四节气歌吗?春雨惊春清谷天的清就是清明……老祖宗教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教我们何时耕种、何时收获。你姥姥我天生就是土地里长出来的人,这双手从土里得粮食、从土里得生存、从土里得安稳,也终将把自己还给这黄土。连根都扎进去的人怎么可能说离开就离开……”她眼里的群山寂寥却纯粹。天气很好,适合戴上草帽,扛上锄头,上田间地头瞧瞧。

历书》有言:“春分后十五日,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姥姥站在风里,站在时间的肩膀上,背影同儿时一样高大,仿佛永远都不会老去。

夏至

正午空气干燥闷热,早晨还开得热闹的牵牛被阳光烤焦了花瓣。街上没有一丝风的踪影,树影沉静,深绿和浅绿层叠。

“悦儿,吃面没?今天夏至啊,老话说‘冬至馄饨夏至面’,解暑。”姥姥从济南打来长途电话。

“长话短说,这长途电话费用挺贵的。”姥爷在电话那头补充道。我可以想象到,他说这话时姥姥一定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不满地直撇嘴。

“我和你说啊,今天你大姨家电梯坏了,我一个人扛着袋子爬了十楼。哎哟,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姥姥的笑声盖过了听筒那边恼人的蝉鸣。

“我和你说这里不能长待,太热了。俗话说啥来着‘夏至进入伏天里,耕地赛过水浇园’‘进入夏至六月天,黄金季节要抢先。’唉,我这黄瓜、柿子啥都白种喽……”我笑着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自己体格多硬朗,种的蔬菜长势多好。姥爷时不时插一句话,接着就是两人的拌嘴声。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前几日雨润湿土地的味道还残留在鼻尖,对面人家晾在天台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阳光下愈发鲜艳,栀子花的香味弥漫。

“我明天就买车票回去,我得看看我种的茄子豆角怎么样了……”电话那边的她说。

秋分

临近授衣时节,秋意渐浓。傍晚云色分明,阳光的光晕层层渐变,最外边是淡淡的泛着凉意的黄色,然后是金色、橘色。

我趴在姥姥宽厚的背上,左手拿着半根啃了两口的黄瓜。风从田野吹过,似乎可以闻到她挎着的筐里新刨出来的药材味,和着湖边裹挟的腥,像打碎的蛋黄一样,夕阳在湖面氤氲开来。

“为什么要吃黄瓜?”我趴在她耳边问。

“秋分吃黄瓜会瘦的,小胖妞。”她脚步轻快,语气里听不出一丝疲惫,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节气歌背来听听,昨天教的那个。”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在漫长的秋日中,时光慢行,不哀戚不踱步。此时的山,枫叶与簇簇青黄各参一半。

天色渐暗,远处亮起绵延的灯火。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仅用二十分钟就穿过了一生的春秋,无数四季的风流过她的身体,刻下细密又繁复的纹路。

“悦儿啊,节气是祖先留给我们农民的秘密,是扎根土地的第一把钥匙,得记住才行……”

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会喜欢九月快要结束时,秋天傍晚四点四十分天空的蓝色。

小雪

雨后气温骤降,宿舍门前的月季上凝着水珠,空气寒冷清爽,裹挟着树木被雨水浸泡后的味道直冲鼻腔。

“悦儿,洛阳下雪了吗?黑龙江早已经下好几场雪了,没想到天津这边的初雪昨天才下。下雪好啊,瑞雪兆丰年。”姥姥打来电话,语气中满是惊奇。她正坐在前往济南的列车上,背景音很嘈杂。

“没有。这边只是下了几场雨,气温降了。”我想象着她坐在卧铺靠窗的位置好奇向外张望的样子,饱经风霜的脸上有孩童的好奇,同我说话时手应该不由自主地挥动着。

“哦,还真神奇。今天小雪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重阳后小雪前的那个,你姥爷活着的时候一到这天就念叨……”她自言自语絮叨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要怎么说。

“久雨重阳后,清寒小雪前。”道路两旁的叶子金黄,仰头透过缝隙能看见蓝白相间的天,像在白昼时分长了一树树耀眼的星辰。

“你自己下车上车的时候慢点儿,下雪地滑,岁数大了做什么都要小心点,以身体为重。”我将母亲的叮嘱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在心里猜测她接下来会说什么来反驳我。

出奇的是,她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讲,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透过听筒我听到那头火车的轰鸣和车轮前行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这土地得被雪封得紧紧的,明年才是丰收年,老农民真就看天吃饭,唉……都到小雪了,这节气顺着季节一遍遍轮回,人终是抵不过的,真老喽……”

姥姥说的这句话比之前的“嗯”还轻,我只听清了前半句,后面没听清的部分,散落在初冬清晨的风和动荡嘈杂的车厢里,只有她自己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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