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故乡来


小时候,是没有“家乡”这一概念的。单知道左邻右舍的人来人往,啃着西家的饼,捧着东家的糖,看见谁都不吝啬笑容。村里大路小路花了十年才跑个遍,三五结伴,沿着火车轨道追晚霞,不多远就会被炊烟引回家。日光丰盛,树林葱郁,田野宽阔,炊烟袅袅。那是我对它长长久久的印象。

那时候坐在墙角晒太阳,听爷爷讲故事。北京的人民大会堂、苏州的园林寺庙、西藏的高山青草都还只是模糊至极的影子,却急切地想出走,想去看看世界是什么样的,想让生命完成一场向外的旅行。

日光微醺,上下眼皮一搭一搭,故事听一半,地方尚未明了,神魂已先至了。明明垂着脖颈睡得极难受,来日见爷爷坐下,还是会抄起小板凳溜达溜达跑过去。爷爷总是很从容,劝我说,不急,成长是既定的,别离也是。

后来,原是能一天见三次面的哥哥姐姐们,三天一次、一月三次、三月一次、一年三次……再提起,姓名尚耳熟,面貌却已都模糊掉。倒是记得他们个子越来越高,影子越来越长,我跟着后面踩啊踩,从一步一脚,到快步、慢跑以至狂奔,最后一抬头,只剩下暮暮不变的落日长圆。

“家乡”是在我不知觉它的时候慢慢变成“故乡”的。门前玉兰树撑起的荫蔽愈发大了,田地里偷偷刨过的红薯花生长了一茬又一茬,邻家的阿婆、村口的李叔睡在了方方窄窄的盒子里,儿时陪我玩闹的大黄狗、小花猫在某日不辞而别,任我千呼万唤再没有应答。

我有些难过,觉得世界变了。

偶然,路见村里不知谁家的新媳妇儿抱着娃娃坐门前晒太阳,她轻轻哼着舒缓小调,眉眼温润,像了几分儿时等我归家的母亲。往前数二十年,某个阳光正好的下午,母亲可能也是这样坐着,一段轻声呢喃散在风里。往前数十年,秋日余晖中,她站门前送我,一道清瘦身影,每每梦回时的“最后一面”……思绪乱了阵脚,我低头,猛地瞧见自己越来越长的影子。

时光荏苒,世界和我都变了。是成长,是生死。别离与回归,

“家乡”渐成了“故乡”。

希腊电影之父西奥·安哲罗普洛斯在《尤利西斯的凝视》中说道:

“上帝创造的第一件事就是旅行,之后是疑虑和乡愁。”。

我是何时开始了自己的旅行呢?从大学?从中学?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曾带着我爬山下河撒野的哥哥姐姐们都已成家立业,不多见面的小辈较着劲儿抽条生长,苍老赖在父辈身上张牙舞爪,还抄起板凳坐在墙角晒太阳的只剩一个我。

旅行未及一半,世界仍遥且远。我站在火车轨道旁,儿时和伙伴们奔跑呐喊的场景历历在目,又想起早些时候离开,透过车窗朝外望去:炊烟升起,山岭朦胧,树木高大。我在车窗上哈了气,歪歪扭扭写下“我从家乡来”。

此次离去,

“家乡”当改为“故乡”了———我从故乡来。

大学生记者 张锐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