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天书庐”琐忆———追思常国武先生星琦

作者与常国武先生(右)合影
“井天书庐”是常国武先生的斋号。先生字翼谋,别署止戈,南京人。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就读于金陵大学中文系,著名诗人、学者、书法家,江苏省文史馆馆员,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曾协助唐圭璋先生指导古代文学博士生。先生自幼颖异,少擅属文,十一岁始学古文,继从乡前辈陈潭荪、胡小石、唐圭璋诸先生学作诗词,十六岁时,即在当时《中央日报》卢冀野主编的《泱泱》副刊上发表旧体诗词十馀首。先生多才多艺,而意复清虚淡泊。在其侪辈学者中,兼擅纯正的文言文与旧体诗词,亦工于书法艺术者,洵为罕见。先生可谓当代传统意义上学者文人的一位特立独行者。
说来与常先生最初结识,还真有些不打不成交的意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刚从中山大学读完研究生分配到南师大中文系。那时,常先生从下放地淮安调回学校不久,在学报编辑部当编辑。我初来乍到,想着得亮亮相,就将一篇文章投递到学报。差不多半年过去了,既不见文章发表出来,也不见退稿通知,就跑到编辑部去询问,答复是来稿登记上可以查到,但稿件一时却找不到。常先生接待我时在一堆稿子中翻检半天,也没找到。我急了,冲着先生嚷了起来,那时年轻气盛,有些狂躁。常先生则慢条斯理地对我说,文章他看过了,已签字发稿,下传时不知夹在哪里,耽搁了付印。他让我莫急,更不要发火,连说再仔细找找,一俟找到,立即刊发。不数日,常先生在我信箱中放了一个条子:“星琦同志:稿件已找到,下期即刊出。常国武。”字迹瘦硬苍劲,虽是硬笔书,点画使转却犹如毛颖。早知先生书法卓绝,览此片纸便笺,信矣。不久,那篇文章发表后被多处摘要,还经文学年鉴绍介。我很感激常先生,就跑到学校对面东瓜市井天书庐去致谢,从此我便成了井天书庐的常客,与先生聊书法,谈学问,多有获益。
先生有兴致时,则与我小酌深谈,讲一些他下放淮安时的往事趣闻。一碟花生米,三两猪头肉,有时还有一点臭干子。先生酒量较浅,从不多喝。尤喜猪头肉,亦吃得很少。所谓汉书下酒,先生于酒,乃谭资之媒介罢了。我问先生,何以名斋号为井天书庐?先生指了指窗外,曰:“此非井天乎!”后读先生《井天书庐小记》,方始豁然。先生写道:
余所居四围高楼林立,屋前惟隙地一方,如天井然,或戏谓有坐井观天之感。然余平居但求闭户读书,不乐与闻尘俗间事,所居适与余之情性相得,夫何憾之有耶!《庄子·秋水》尝讥井蛙不可以语于大海,余殆井蛙之俦也。非所以自谦,乐吾之所乐而已。以此名余书庐,其谁曰不然!
井天书庐窗外颇植月季等花卉,夏天里凉爽宜人,鸟雀时来,平添惬趣。然梅雨季节则有些潮湿,冬令更是寒气逼人。先生怕热而不畏冷,称住惯了,觉得很舒适。楼是七十年代所建旧宅,一楼有所谓“一方隙地”,先生谓可接地气,房改后也不舍搬迁,加之徒步可踏进校园,距医院也近,人老了难免身子骨偶有不适。总之自得其乐,不亦快哉!且看先生写于一九九二年的《平居即事》:
卜居远廛市,嘉树清庭阶。澄心拟止水,明鏡泯尘埃。行坐取适意,诗书聊遣怀。檐鹊有好语,故人今朝来。
频仍造访井天书庐,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先生谈得最多的,是其下放淮安的经历,如与季廉方、周本淳、孙肃三先生的诗词唱和,苦中作乐,记忆犹新。先生记忆力超群,所谓“山阳四友”间唱酬诗词,多能大段背诵。令人仿佛若见四先生“挥麈风生座”,快意吟咏之神采。牛棚生活有苦有乐,先生娓娓道来,给我留下的印象异常深刻。其七律《谪居山阳有感》云:
此身虽在已堪惊,且向山阳载酒行。材不材间甘晦迹,味无味处自忘情。空堂坐觉浮云定,静院时闻好鸟鸣。何用逃虚寻藕孔,我心平后路皆平。
颔联脱化于辛稼轩《鹧鸪天·博山寺作》中成句:“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先生掉臂拈来,浑如己出,不愧为辛弃疾研究之著名专家。末联“逃虚寻藕孔”句,用佛经中阿修罗与天帝大战,败后无处逃遁,只得钻入藕丝孔中,即“藕孔修罗避”之典故。这里只取逃避之意,谓既无可选择,不如既来之则安之。从颈、尾两联看,先生已心平气和,渐渐适应了在山阳的谪居生活。果然,先生仅用一天时间就学会了开拖拉机,接着办起了一个药厂,开着拖拉机跑个不停,运原料,拉设备,灰头土脸,忙得有滋有味。有一次,一个人竟驾驶拖拉机从淮安往南京跑了个来回。后终于研制出一种中成药剂,可供输液缓解病人的疼痛与病情,广为当地乡民所称誉。先生讲起这件事来,禁不住笑容满面,颇为得意。此之谓苦乐交集,慨然在心也。有诗可证先生此际的心情:“旧梦缠新梦,他乡作故乡。平畴烟树合,老圃菜花香。即此愉心目,鸡虫自可忘。”(《山阳郊居有感》)先生从学报回到中文系之后,我们在一个教研室,交流更多,去井天书庐请益探望更是习以为常。先生兴趣广泛,业馀时间的活动丰富多彩,听音乐、临池挥毫、与朋友品茗论道、吟诵诗词歌赋……尤喜游历名山大川,黄山、庐山不知跑了多少遍。翻开先生的诗词作品集,纪游之作俯拾即是。井天书庐中藏有大量老唱片和磁碟,古今中外,世界名曲,交响音乐,民族器乐,应有尽有。或问先生:“既如此喜爱西方音乐,又钟情于游历,何不出国跑跑,以尽览天下胜景?”先生曰:“女儿女婿都在国外,出去走走看看不难。然中国的大好河山太多了,我尚未能尽皆游遍,有生之年,趁腿脚还好,想多跑跑。山川形胜,还是我们中国的好啊!至于音乐,因其无国界,又有唱片碟子,何必跑出去听?坐在家中,俯仰自如,任意选听,亦不耗资,欣慨交挥,乐何如之!”问者颔首诺诺。
先生性情平易和悦,有慕名索书者,有求必应,从不摆架子,更不待价而沽。先生有一篇自说自话的谐谑小品,作《某先生别传》,正是自家行状写照。传曰:“先生某,姑隐其姓氏,上庠教授也。能诗工书,有才子之目。然性迂甚,逃名避利犹恐不及。惟其如此,索字求诗者反日踵其门。先生有求必应,弗论长幼贵贱,识与不识也。尝作打油诗自遣云:‘索字求诗不要钱,小钱偶得亦欣然,猪头肴肉买三两,残酒半醺即半仙。’穷酸之态可掬,读者咸为掩口葫芦……”此所谓“小钱”,是指为风景名胜等所写的楹联、碑版之类润笔,私家或个人所求墨迹,先生向来是分文不取的。先生之于书法,纯属馀事,不以为意。他不喜人称其书法家,甚至觉得有些丢份儿。想来是由于作为学者、“上庠教授”,不屑与那些不读书但知写字的江湖书家为伍吧。记得当年学生书法社搞活动,总是由我出面请几位先生为同学们讲讲,交流互动一番。常先生、马士达先生每请必到。先生反复告诫非书法专业的同学们,要以学业为主,书法应作为一种个人的爱好,用以丰富自己的学养修为,读书是第一位的,技巧方法是第二位的,切莫倒置。至今大家对先生们亲切谒如、诲人不倦的精神记忆犹新。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位美国老太太来到南师大,慕先生大名,要求从先生学习书法和中国文化,住在南山宾馆大半年时间。先生为她取了个中文名字,作“墨蜚声”,还嘱我为她刻了一方印章。先生拉上我一道给墨蜚声女士上课,每周四次课,一次两小时,先生和我各上两次。翻译请的是外语学院的杨昊成和国教院的吴亦东。墨女士后来对风水感兴趣,要求我们为她上一点风水课,她对神秘的东西很好奇。我从环境气候和人文地理的角度为她讲了两次,说明所谓风水并非迷信,结果她猎奇的兴趣顿失,课就没有再上下去。后来她去了秘鲁,或因为那里有神秘的东西吸引她吧。
井天书庐往事悠悠,遥想当年不时趋谒光尘,或倾听先生侃侃麈谈,或静观先生淋漓挥毫,一遂瞻韩。井天虽仄,却往来无白丁,前贤时彦,适有觏晤。往谒者除却文学研究学者,尤以请益书艺者为多,尽管先生再三强调书法为其馀之馀(首馀当是诗词创作),但盛名之下,难却习书者趋仰。先生之书与流行书风迥异,纯是传统风尚,且诸体兼善。其汉隶、魏碑,高古雅致,适于镌之碑碣;其橅古不辍,更参以己意,如先生写何子贞,既有何,亦见常,令人绝倒;其绝活更在于小行书,将一个硬中华香烟盒展开,可于其上写十多首诗词,这大约得力于在线装书天地头上写眉批的功夫。先生曾送我一把折扇,在八寸扇面上竟一口气写了清人李希圣的三十七首七言诗,每个字岂止是蝇头大,怕是比芝麻也大不了多少。难的是章法森严,行气灵动,一笔不苟,顾盼映带,见之者无不拍案称奇,叹为观止。如此,非目力可及,纯然靠书者手感。先生谓写此等小字,最适梅雨季节,空气中湿度大,两三根毛颖的小狼圭笔,沾一次墨可写十数字。否则空气干燥,不时舔墨,字幅则气息不畅。
展观先生遗墨,往事历历,恍如隔日。梦痕犹在,而井天书庐却已然物是人非。日前去学校途经宁海路,弯过熟悉的小路踏入东瓜市,伫立于小区门前,凝望井天书庐良久,黯然伤神。蓦然间,白居易的两句诗涌上心头:“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南浦别》)……转眼间先生归道山已近三年,一直想着要写一点东西忆念先生,盖因特别稔熟,反而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处说起。差不多四十年的过从与交往,良师益友,莫逆于心,文字似乎显得乏力无支。今适值雨窗灯下,于思绪纷纭中拉杂写来,任情随笔,略无章法次第,故题之曰“琐忆”云。
农历庚子五月初九日于秦淮河西之茗花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