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深处是故乡

  兴化土菜馆一席饭,推杯换盏,宾主尽欢后,服务员大姐说:“上点兴化主食?要阳春面、水饺,还是韭菜炒饭配苋菜馉?”乍一听到苋菜馉时,我那本已装满饭菜的胃部,宛若嗜酒的汉子,迷瞪间听到了一句“二十年陈酿的茅台,要不要尝尝”般,突然间清醒了过来,本能地开始向外输送着渴求,于是喉管开始不断分泌涎水,让人不由自主地咽了又咽。

  苋菜馉,何许物也?苋菜馉大都由绿色苋菜老了的粗梗(茎)腌泡而成的一种佐饭的咸菜。正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尽管同属里下河地区的高宝兴(高邮、宝应、兴化)地缘相近、习俗相亲,但我们高邮人称腌制的苋菜茎不叫苋菜馉,而是称之为苋菜梗、苋菜股、苋菜秆。
  思绪瞬间回到家乡,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欢腾地流淌,一条南北走向的灌溉大河沉稳地穿过,将一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口的小庄落,分割成T型的三块,于是家家枕河而居,户户门前都有一块一两分地的菜园,里面种着四时果蔬。初夏时分断不会少了或绿绿的、或红红的、或红绿的一片,那便是苋菜。《本草图经》上说,“苋有六种:人苋、赤苋、白苋、紫苋、马苋、五色苋”,但在我的记忆中家乡只有三种苋菜,即绿色被为白苋菜的,红紫色被叫作红苋菜的和红绿相间的花苋菜。苋菜是家常菜中的幺儿,说是幺儿是指它颇受农家的宠爱,菜园里掐一把或拔一簇,再剥个蒜头,清炒、做汤都很方便。油入锅滚热后放入拍裂的蒜瓣爆炒溢香,再将叶多肥嫩的苋菜投入,翻炒两三铲,即可装盘出锅。若是白苋菜,那便是油油的绿中散落着嫩嫩的泛着淡绿的蒜瓣,恰似水头润滑的翡翠中那常见的点点絮状物;若是红苋菜,那就是殷殷的红中点缀着被染成浅粉的蒜瓣,好似漫山遍野的红茶花林中零星散落的桃花。苋菜叶软汁旺,入口清香,老少咸宜,那浸润了蒜香的草本味,让人胃口大开。
  苋菜有别于其他蔬菜的一点就是老了能继续当食材,那就是将比当家男人大拇指还粗、长可至七八十厘米的茎杆,去叶须,晾干、切成均匀的段、凉开水浸泡出白沫后捞出,再次晾干,放入备好的肚大口小的坛中用盐水腌泡半个月食用。行家里手会在坛中放入一点食用碱,这样腌制的苋菜秆会呈现出有活力的青绿。平日里用土灶煮饭或熬粥时,在饭和粥将熟未熟之际抓出两把用搪瓷盆子放在锅头上蒸上一碗,起锅后拍几瓣蒜、滴几点油进去,拌一拌,那香味从牙缝、鼻孔里直钻进口腔,挑逗味蕾,让人食欲大增。腌泡的苋菜秆吃完后,还可以往卤里扔毛豆角、丝瓜皮和冬瓜皮等,泡个一两天,捞出来的蒸,也入口绵软、咸香适宜,好吃得很。
  每到夏季,小妹往往会苦夏(食欲不振),本来圆润的杏仁脸因为少食而变成了瘦削的瓜子脸,两只大眼睛也越发显得突兀。母亲这时往往便会在饭锅头上蒸一盘搁了豆腐的苋菜秆,狠命地倒两勺油。苋菜秆那类臭豆腐油炸后的香味,以及那秆内晶莹润滑似果冻的茎肉也能使小妹勉强吃下一小碗饭。而我则喜欢喝粥时挑几段入口一抿即化的秆梢———嫩嫩的没有茎、经过沤泡的皮也没了纤维,再被浇上一调羹汁,呼噜几口就能将一碗粥喝完。记忆中,除了苦夏的人,害喜的孕妇和病后的老人没有胃口时,家人也通常会蒸上一碗,倘若家里没有,便会到邻人家抓上一碗。
  久居金陵难免会对“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的诗句产生强烈的共鸣。贺知章先生道是“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而我却是“推栏倚窗望秋月,时长不忘旧时食”。如今鲜少再吃苋菜秆。间或,母亲来宁帮衬时也会将当天择白苋菜时剩余的一把嫩茎去须洗浄,掐成四五厘米的段,用盐渍一渍,第二天早晨用油和蒜瓣炒成一碟小菜佐粥吃。
  “韭菜炒饭、苋菜馉,来了!”服务员的一声招呼,唤回了游离的思绪。我夹起一段呈淡黄色的苋菜秆,随着一股久违的咸香扑鼻而来的似乎还有家乡袅袅炊烟中升腾起的大灶饭菜味。
  味蕾深处是故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