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裤遐思


  “叔,我的衣服吹到你的屋顶上了,屋这里可以上去吗?”骤然袭来的风像不期而至的微博热搜头条,让人措手不及。被风刮走的是一条秋裤。
  “这咋上去啊,屋顶上不去。掉的啥衣服啊,小伙子。”大叔估摸着有五十上下,黝黑的脸上已经爬满沟壑无数,一头黑发精神地直立着。他操着一口质厚的徐州话,浓的像一罐烧酒。
  “是我妈前几天给我寄的一条秋裤。”那条秋裤,紧得让人发怵,紫得让人惶恐。大叔瞅见因风吹落的满地干白果,向我指了指。“去,你帮我把果子捡起来,我帮你拿梯子够。”这时,我弯下肥硕的腰肢,拾掇起这满地繁花,大叔则鼓动着身躯,稳稳地,厚实地,将身子一步一步挪上梯子。
  此刻,在云龙男宿后的一隅平房处,徐州的寒阳稳稳当当地铺陈在其之上,光和影将空间分割为二,只有风吹落叶的悉悉索索,白猫则安静地蹲在一旁,慵懒地盯着我们俩。
  “小伙子,接稳了啊。”大叔潇洒地将秋裤掷给我。“都说咱徐州没有秋天,要把衬裤赶紧穿上啊,不要图轻快。”大叔扭动脸上的沟壑,又说道:“俺女儿在南方,前几天就给我寄给我几条衬裤来,你瞅,穿上可舒坦了。”阳光照在他的额上,将满脸油光映地熠熠生辉,大叔将裤腿卷起来,脸上的沟壑转眼变成了笑纹,眼都眯成了一条线,满是炫耀的神采,将如冰的空气都捂暖了。
  看见大叔的笑,我想,或许,她的女儿手机里还设了一个徐州天气吧。在南国的深夜,女儿逐条审视着淘宝秋裤,嘴里喃喃念叨着父亲的尺码,最终,百里挑一,选中这条。而打包送来的,不仅仅是几条秋裤,或许,更有南方的温暖和女儿心中的温情吧。
  想起几日前妈妈给我打的一通电话,似乎她深谙徐州天气,将其未来的走势娓娓道来。看来她也备下了徐州天气,寒潮似乎也在牵动着她的心。我手里紧纂着那条秋裤,手心慢慢涔出汗来。
  “喂,你们那边过几天天变冷,我帮你把买几条秋裤送过去,别冻着了。”“妈,我不是说了,我不想穿吗?”
  “不行,我已经帮你寄过来了。到时候记得拿去晒晒。”
  刚想说“你不是还没买吗?”却被我生生吞下,极像小时吞回嘴里的青菜。妈妈的声音热烈地从手机那端传来,不知是手机握久了,还是妈妈呼出的热气,竟将手机传地发烫。素来厌恶秋裤的我,从高中起就没有穿过秋裤,倒不是怕它使我本来粗壮的大腿更显臃肿。或许是出于一种男孩隐秘的倔强与羞涩吧。这时,电话那一头飘来一丝争执。“咳,都说了,要买你们女人自己买,谁穿这个。”
  听来,这是爸爸最后的挣扎,可是从记事起,妈妈每一次购置秋裤,家里人几乎人手一条。很难想象,满脸胡茬的爸爸,顶着啤酒肚,在略显油腻的中年中,放下手中的还温存着枸杞和茶叶的保温杯,生硬地接过秋裤,不情愿地神情像是被要求上缴工资。,不得不承认,很多嘴上念叨养生的中年男人,也很难认同秋裤加身。秋裤,成了他们年轻之心的最后抵抗。而这中年男人最后的倔强总会被自己妻子买的一条秋裤消磨的一干二净。所以,是不是可以将秋裤理解为是他们从“熬夜球赛”到“微信养生”的催化剂呢?
  此刻,我放下了手机,争执声成了空气中的余音。站在宿舍阳台上,远处云龙山顶上方天空的蓝一点一点晕散开来,光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轻蓝。将视线收回,地上是满地散落的衣物,像秋后的残荷,孤零零的横躺。近旁是一棵枯叶缠身的树,乌压压的枝干突兀的刺向天空。而在记忆深处,秋叶落尽的那一刻,似乎就要套上秋裤了吧?此刻,家门口的那些行道树也该繁叶凋尽了吧?
  “你今天,要是不穿棉毛裤,就不要去上学。”苦口婆心劝说无果,妈妈只能下最后通牒。似乎在那时小孩子心中最厌恶的:起床,作业,青菜与秋裤而已。
  妈妈将脸绷住,将愠怒武装在脸上:“那你等着迟到,看老师给不给你加作业。”
  最终,妥协的是小男孩。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对秋裤的倔强与抵抗就深深埋于他心中。即使,他知道,今日是周三,而周三的下午有体育课。当肌肤接触冰冷秋裤的那一霎,他全身漫过一阵刺肤之寒,像是在轻触冬日的水。
  当男孩开始迈出第一步时,双腿就像有人从后缠上两条拉力带,不断被向后拉扯着。他越是用力向前迈开步子,秋裤就反作用越大。这场跑步倒成了男孩与秋裤的竞争。原本的大步流星不由得被割裂至细碎零散。看到同伴们一个个往前冲,一个个背影都缩至了黑点。仿佛偌大的操场只有他一人。操场的红与天空的蓝,是热与冷的强烈碰撞,这碰撞,在多少年后,还令人记忆犹新。
  彼时,秋裤还叫做棉毛裤,北京奥运的余热也渐渐散去。在奥巴马总统位子还没坐热前,经济危机的寒潮与北方寒潮一起裹挟而至。人们都在奋不顾身地向前跑着,为了跑进新年,为了跑赢经济危机。而只有这小男孩,慢悠悠地吊在后面,祈祷能战胜秋裤。最后,在汗的粘连下,他发现秋裤几乎和他的双腿融为一体,一股惬意从脚踝漫上全身,他重新迈开步子,追上了前面的同伴。当然,彼时的他还不知道秋裤到底承载了什么,而对于孩子来说,知道这一切,又是很久的事了。
  现在,我站在平房的门口,手里紧纂着那条秋裤。在午后的光影里,看着大叔回到房间里去,内心弥余着失而复得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