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传说故事里，老人的长眉毛和长胡子总是代表着长寿。

外公已经八十五岁了，银白色的粗硬的眉毛长长地垂在布满皱纹的脸旁。在身体还算硬朗的时候，外公老是嫌眉毛太长阻拦视线，总想把眉毛剪短，每次都会被家里人拦下，告诉他这是长寿的表现，剪短不吉利，于是外公每次都泱泱作罢。到了现在，外公因为白内障视力下降，已经不会觉得长眉毛不方便了。

外公年纪大了，脾气越来越倔，却总像小孩一样喜欢表现自己，总是让我们觉得生气又无奈。因为腿脚不便，外公鲜少出门下楼，常常早上六七点起床后，就在向阳的阳台上坐一整天。偶尔下楼，出了电梯他也固执地不肯坐轮椅，只肯自己杵拐杖，还总以“小区里路障太多，轮椅推着不方便”这样的理由来拒绝。家里没人犟得过他，只好每次都格外小心地扶他走路，不仅因为他看不清楚，还因为即使看不清路他也要迈大步地向前走，稍有不慎就会踩塌摔跤。一次亲戚邀请外公去吃饭，饭后下楼回家，因为楼层较高又没有电梯，表叔要求要背外公下楼，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硬是拄着拐杖，牵着舅舅的手，慢悠悠地走下楼。妈妈说，外公年纪大了还总是逞强，就是不服老。

因为家里人都有各自的工作和学习生活，外公和外婆单独住在一套80平的房子里。家里小辈不去吃饭时，外公每天的生活几乎都是重复不变的：早起吃完早餐后，就在阳台上坐着吹吹风，一直到吃午饭，午饭期间打开电视听听新闻，之后午休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又坐在阳台上，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边等去买菜的外婆回家，五点就吃晚饭，然后又看看《新闻联播》，晚上八点半就上床睡觉。很多时候，外公能看到和听到的东西，都是从那台“功能很多，但学不会怎么用”的五十一寸液晶电视里传出来的。每次我回家和他坐在沙发上聊天，外公总会说起70年代他去过的郑州，“火车站很大也很乱，第一次去总是找不着路”，“人民公园在当时也是标志性建筑吧，人真的太多了”，这几乎是每一次他都会和我说的话，但他每一次都会忘记，其实他上一次已经重复过这些话很多次了。我想，外公还是太寂寞了。

外公是军人出身后转业的工人，曾作为一名优秀的炮兵离家多年奔赴前线参加自卫反击战。二十年的军旅生活至今影响着外公的性格和生活习惯，最根本的体现就是节俭。只有他和外婆在家的时候，他们的饭桌上几乎没有荤菜，而蒸南瓜则是一年四季必备的一道菜，原因除了外公牙口不好，还因为南瓜一年四季都很便宜，在超市里常常一两块钱就能买一大块。最近几年家里的饭桌上偶尔会有海鲜出现，鲍鱼、螃蟹、虾一类并不少见。每次让外公外婆多吃点，他总是一脸心疼的样子，嘴里还会抱怨“这东西又贵又不方便吃，我还嚼不动，就不适合我”。家里人让他别那么节省，他嘴上说着“我不省”，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家里很多已经坏了的家具，他从来不愿意扔，尽管这家具的岁数可能也和我差不多大了，他也一定要先修，修不好再说。大家都说外公，老人家太节省，节省得都快变成“小器”了。

外公总是很固执，生病住院没多久就固执地要求出院，因为觉得“老毛病耗在医院也治不好”；知道我们要给他和外婆买东西，在电话里固执地拒绝，因为“家里什么都不缺，用不着你们乱花钱乱操心”；回家和他一起吃饭时，固执地把零食塞进我手里、固执地夹很多菜给我，因为“等你去学校了又什么都吃不到了，所以现在要多吃点”。外公总是小心翼翼地固执着不让我们察觉，嘴上老是抱怨子孙儿女这不好那不好，却还是惦记着要提醒姨妈每天什么时候吃几种降压药、表姐的对象是哪里人在哪里工作、离表哥的婚礼还有几天。在我们总以为不用他记着的小事上，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提醒，怕我们忘记，也怕他自己忘记。

外公的眉毛越来越长，脊背越来越佝偻，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使。他固执地要求自己动手修沙发，不小心被锤子锤破了手指，只会骂锥子不争气，还要偷偷把受伤的手藏起来不让我们发现；即使看不清，他也固执地坚持每天都看《新闻联播》，因为害怕没有话题和我们聊天；上下楼梯他固执地不要别人背，我却能在每一次扶他走楼梯时都能感受到他倚在我身上的比上一次更多的重量。

没有人知道眉毛每长长一厘米意味着人能多活几天几月又几年，但这长长的眉毛就像外公脸上的沟壑、手背上的斑纹、拐杖上的磨损，越发深刻，也越发沉重。我不知道外公的眉毛还会再长多长，但我知道，不管它还会长多长，我还是会在扶他上下楼梯时，牢牢握住他的手，就好像托起一片精致的羽毛，诚挚，且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