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熟悉

———在共和国七十周年的日子里回望故乡

一条陌生缠住了我太迟的亲近。

在宛西北,清水峡依然不改西流,伏牛山依然能够托住落日;

为什么,这些老旧和物是,却一再丢失着初吻与厮守?

人非还是物是;熟稔还是陌生;斜阳还是暮雨……

一条五百年的老街,终于在揣了三十年的怀乡情前,拿不稳阴晴。

徘徊岁月的十字口,青石板的蛩音,渐渐荡开折叠在记忆中的荣光。

龙王庙前,火星阁下,丛生的思念频频招手,哪一条足迹可以从旧年复生?

——糯米白,小麦黄,峡里清水百里长;一口醇,三里醉,十里香风又过岗;

毛驴蹄声碎,帆船木桨急,四方商贾搬动甜酸苦辛鲜,黄酒酡红汗流浃背的黄铜;忽然锣鼓一响,山神茶神五谷神笑呵呵喜看稻菽千重浪;

牧人回,耕者归,黄昏的炊烟忍不住黄酒的勾引馋涎欲滴一回回。

既使世道上也布下过昏聩的泥泞,东家摸摸自己吃五谷的胃,西家咂砸饮黄酒的嘴,欺上但极少瞒下,批判但从不叛同类。

老街,彼时每一声饱嗝,都荡漾着俗世的从容,安详的神性。

从南到北,由东向西,在七十度风云变幻的共和国天空下,让三十年在一次回望中走过,

有多少记忆惊心而夺魄,

有多少目睹触目而结舌,

有多少走过沧桑而豪壮。

村庄,村庄,有故有在亦有根脉的家乡……

不改模样的麻雀捡拾着蛛网后的陈年旧事,倾颓歪斜的老屋关闭着他乡的南下北上,三五酒幌子七八红灯笼,清寂仿佛沿着一街六巷愈深愈空……

老街,能不能说出,什么时候,出走成了你收不回的水;什么时候,荒芜成了你挽不回的颓;

老街,知不知道,在河之北,在江之南,那些翻陈出新的涅槃凤凰,已经锦簇多少花团的新贵,还将琳琅多少满目的繁华?

时移世易,不喘不颤,老街立在固封中,一脸沉寂,任凭斜阳渡暮雨。

细雨赶来,暮色如旧,这混杂着炊烟的久违,引我拐入升温的熟悉:

二叔的老宅还琳琅着一缸缸祖传的酒曲,

六婶的碾盘还肥硕着三十年前的黍米;

深处有生活啊,就像人间在低处。

日月即是如梭,真的还是,翻不过老街的万丈酒香。

二叔笑眯眯,挂上红灯笼的生清们已经回乡重新淬火啦;

六婶咪咪笑,插上酒幌子的酒醅们已经回头重新过滤啦。

暮气和斑驳都消退了。一顶顶五彩伞,逶迤起前所未有的旖旎。

多么陌生的熟悉,守住酒神位的五脊六兽依然安放着从容的凡俗;

多么熟悉的陌生,升起红灯笼的五里通衢已经挟持酒香而起飞。

这些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些勾檐斗角的邻居,这些一街黄酒泡着的大米小米,这些已经熟稔用互联网派遣抵万金家书的富安与喜讯……

终于改旧换新、已经据旧图新、正在去故纳新

将老旧的传说,静悄悄地酿入盛世福祉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