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共与少年老


  当你背起行囊去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时隔多年之后回到家乡之后猛然发现:儿时的伙伴开始长出纤细的胡须,父母头发间惊现令人揪心的银丝,发现村口的那口老井已经干涸,屋檐下槐树也不再结出香气迷人的花,一切的一切都不再是原本模样的时候,可能会惊讶地说:时间啊,过得可真快。
  没错,一些人的慢慢老去,一些事物的缓缓消失,沧海桑田,星移斗转,这些变化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叫做时间的东西。
  而我和虎子哥再遇见,也刚好是这被偷走的五年之后。
  虎子哥大名宋子野,住在我家隔壁,比我大三岁,当我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就因为跟人打架进了少管所。印象里他总是染满头黄毛,叼着烟,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只要一醉酒就竖着拇指捣自己胸口说:老子十六那年……虎子哥的十六岁异常地叛逆。
  六岁的时候他爸爸收拾好背包,跟他说:“爸去挣钱,给你买遥控汽车”,然后他爸爸就再也没回来过。
  他妈妈等一年不见自己男人回来,就再等一年。等好几年收不到丈夫的消息,已是满头白发。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等到虎子哥过12岁生日那天,他妈妈给虎子哥烙了好多他喜欢吃的饼。在虎子哥正吃的开心的时候,她拧开了杀虫剂的瓶盖,一饮而尽。
  虎子哥跟我说,那天他没哭,他只知道饼好吃,但爸爸妈妈却不见了。
  长大了的虎子哥最怕两样东西:一个是装满了行李的背包,另一个就是杀虫剂。
  于是街坊四邻一看到虎子哥就同情心泛滥,啧啧地说:真可怜。大家的心态跟鲁迅先生《祝福》写的祥林嫂里一样,在刚开始是真同情,后来却以此为笑柄。
  没了爸妈的虎子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因为没人管,经常闯祸,每当他闯了祸,就会迎来大家的一阵唏嘘:“唉,真可怜”。这可怜里,有一大半都掺杂的是嘲讽的意味,她们嬉笑着,谈论着,凭空捏造出虎子哥父母的故事。
  她们说虎子哥爸爸的离开是因为在外面有了女人,说虎子哥并不是亲生的,而他爸爸离开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他妈妈没能为他生出一个孩子。听到这些,虎子哥就会像一头暴怒的老虎,嘴里喊着打死你们然后抄起一块砖头朝议论的人群砸去。可是要知道,流言是砸不灭的,它们就像干柴遇见了烈火,不断地焚烧,直到把一切燃成灰烬才肯罢休。那些故事的编造者总是能做到把故事讲得异常逼真,仿佛亲眼所见一样。
  那时候的故乡对于虎子哥来说,是极其令人厌恶的。它意味着流言蜚语,意味着别人奇怪的眼光,更意味着总有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虎子哥那时候最想逃离的,也正是这个到处都有人关心虎子哥可怜身世的故乡。
  虎子哥在几个亲戚的救济下艰难地生活着。在十六岁的某个晚上,他用弹弓把这个村子里每家的窗户都打得稀烂,然后骑着摩托车绝尘而去。我想在那天晚上,虎子哥对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应是没有丝毫的眷恋。
  在离开的那段时间,虎子哥应该在世界上某个地方幸福地活着,那里没有流言蜚语,没有冷嘲热讽,他终于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正常地活下去。
  但去年的时候,虎子哥回来了,说是要翻修房子。我在虎子哥对面坐着,桌子上摆着的依旧是杜康和红旗渠。算算离他教我吸烟喝酒,已经过去了五年。
  五年后,虎子哥不再是那个桀骜的少年,干瘦的面颊上留着好几道深深浅浅的刀疤,一双眼睛微眯着,悲喜难辨。我不知道在这五年的时间里,虎子哥经历了什么。但他见我的第一面就是摸摸我的头,说了一句,长高了。然后扭过头看了看这个已经完全变样的村庄,没有继续说话。
  喝了一会,虎子哥就有点醉了,他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一直不想回到这个地方,我对它,恨之入骨,”虎子哥握紧了拳头又松开:“谁知道,兜兜转转终是要回来的”。虎子哥搂着我的肩膀开始哭,那是一种声音极力克制的细小的呻吟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安慰他,只能拿起酒,和他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虎子哥叫来了施工队开始翻修房子,却不曾想到,眼看施工已经完成的时候,虎子哥从台阶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我到他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他摔倒之后一直自己忍着,直到忍不住才给我打电话。院子里混乱地摆放着没用完的钢筋和砖块,虎子哥坐在一片废墟里,紧咬着牙,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我把他送到医院,在医院的病房里,看见他的喉结一颤一颤,上下耸动着,像是往肚子里强吞着什么。
  是往事吧?是眼泪吧?是为坚强设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吧?
  所幸虎子哥终于守住了那道防线,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但我还是听见他喃喃地言语:到底是怎么回事……属于虎子哥的新家在一番波折之后终于扎根在了这个令他爱恨交织的土地上。
  那个黄昏,他站在高高的房顶上,望着远处的云一个人抽着烟。这个村庄的一切风景都呈现在脚下,烟柳画桥,流水人家,一切都变得好看起来。天一黑,他就点燃买来的焰火,为新房的竣工而庆贺。火树银花照亮虎子哥的脸,一如当初年少的模样。
  两看青山应不识,故乡共与少年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