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奶奶
我的奶奶和爷爷,都是山东省微山夏镇人。爷爷去世于1950年,奶奶却以94岁高龄活到1975年。
奶奶没有名字。我看到家里的户口本上她的姓名一栏里写着“刘李氏”。我自然知道,她的婆家姓刘,娘家姓李。
如果娘家也姓刘,她就是“刘刘氏”,这真有趣!我就问:“奶奶,你为什么没有名字呀?”她笑了笑:“像我这个岁数的女人都没有名字呀。”
奶奶年轻时就把双脚裹成了所谓“三寸金莲”,我看见过她的脚,只有大拇趾似乎没有变形,其余四个脚趾向下弯转,已经变得扁平,贴近脚底,整个脚尖尖的,而且脚底也不平,因此,走起路来只能蹒跚而行。我想,裹脚是一个多么痛苦的过程啊!我就问:“奶奶,你为什么裹脚呀?”她笑了笑:“像我这个岁数的女人都要裹脚呀。”
我想,像她那个岁数的中国女人真是可悲呀,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但奶奶并不介意,依然毫无怨言地甚至惬意地生活着。这就是中国女人的韧性!
奶奶大概是 1915年跟随祖父从山东来到河南,在河南生活了60年。但她的一口山东方言却始终未变;她爱吃山东煎饼和其他山东食品的习惯也一直未变。刚刚制作的煎饼喷香酥脆,甚是好吃。但是,如果存放一夜,就变得筋筋拽拽,没有“伶牙俐齿”,就难以咬动。这时,我就看见奶奶并不放弃,努力地咬着,用双手往外扯,咬下一口,再用大葱蘸一下甜面酱,送入口里,吃的仿佛是山珍海味。
我的父亲有9个子女,也就是说,奶奶有9个孙子孙女,另外,她还有一个干孙子,一个干孙女,家里整日的吵闹喧嚷可想而知。但我从未见过奶奶烦躁和不安,她反而一直是乐不可支。她一会儿说说老大,一会儿逗逗小二,一会儿又哄哄小四儿……我这一辈,有六兄弟,三姐妹。那时只有男孩才排序,从老大到小六。我大哥是“老大”,二哥以下,则只能屈称“小”了,我是“小四儿”。虽然我的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但因为女孩不排序,我就荣升为“小四儿”了。但是,直到我成为一个老年人,我的亲戚邻居见到我,还称我“小四儿”,真可悲,我怎么就不能变成“老四”呢?
我的大哥大我13岁,年轻时是个小帅哥,有时早上穿上一件长大衣,总是在奶奶房间立式衣柜的镜子前照来照去。奶奶总是说:“我的大孙子就是漂亮!”大哥小时候总爱哭,奶奶总是说:“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她的调侃里还带着一点学问。但我知道,她从未上过一天学。而每当她的干孙子、我的大卫哥来到家里,她就从桌子最里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块用纸包裹的点心,递给他,悄悄地说:“这是我给你留的,最好的,不给他们吃。”后来大卫哥见到我,总是提起这一件儿时的趣事。我善良的奶奶以这种方式显示“内外有别”。
因为家里人口多,父亲忙于工作,母亲忙于家务,奶奶就义不容辞地担起了照看孩子的责任。记得家里早就有一个藤条编的摇篮,据说,大哥小的时候,奶奶把他放在摇篮里哄他睡觉,用那山东方言唱着儿歌,摇呀摇,唱呀唱,直到大哥沉沉睡去,奶奶给他再盖上一条小被子,而后就去干别的事情了。
奶奶用这个摇篮摇大了大哥,摇大了二哥,摇大了三哥,摇大了姐姐,又摇大了我……我小的时候得了一场重病,久医不愈,瘦得皮包骨头。奶奶的整个身心都放在我这个小病号上。她让我躺在她的大床的里边,她躺在外边,想方设法哄我吃饭,哄我吃药,我总是哭闹不已。她便拿出一张五元钱的纸币,说:“这能买好多好东西!”我哪里知道那一张纸的魅力,把钱扔在一边,奶奶有些无奈。我吃了无数的草药,以至于后来很多年,凡是带有苦味的蔬菜,比如芹菜、芫荽,我都不吃,以为那都是苦涩的草药。后来,奶奶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个偏方,就用烧过的烟灰冲水给我喝,说这是求神得来的“仙方”。我仿佛对神仙从来都不敬重,自然是喝不下去,挥手把碗打翻在地。奶奶急得老泪纵横,连连叹息地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那一年元宵节的夜晚,奶奶“彩排”了一个节目:她让我的姐姐和弟弟妹妹们每人挑着一只点亮的灯笼,从我卧病的床前反复跑过。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流动的花灯,不禁哈哈大笑。奶奶的愁眉也顿时变成了“喜眉”。每当我入睡之前,奶奶总是用她的右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我的屁股,总是轻轻地有节奏地哼唱着那仿佛千古不变的两首儿歌。那儿歌仿佛是一种有效的催眠曲,我便很快地沉沉睡去。
奶奶自然并不一味地关注于我,因为她是9个孙子孙女的奶奶。有一次,我的姐姐因为受委屈,一气之下跑出家门。奶奶的小脚不能跑,她又想跑,一路跌跌撞撞地到处寻找,终于找到了哭哭啼啼的姐姐。奶奶舒了一口气,她不想失去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据说,奶奶的娘家比较富裕,而我家先前还吃喝不虞,但是有了那么多孩子之后,生活日渐困顿,再加上祖父瘫痪在床,不断用药,使得父亲捉襟见肘,穷于应付。而奶奶却漫不经心地说:“富日子能过,穷日子也能过。”她与我们刘家几十年共患难,却总是那么和谐、那么乐观,一天到晚、一年四季笑对生活。她常常领着我到菜市买菜,为了两分钱,固执地与菜贩讨价还价。她还不时领着我,拎着一只凳子,到集市上看戏。我自然看不懂,不一会儿就在她的怀里睡着了。戏演完了,她把我叫醒,领着我回家,还念叨着戏里的戏文。虽然贫困,奶奶的生活却过得有滋有味。
大概直到30岁,我才知道,对我关怀备至、对刘家亲密无间的我的奶奶,竟是我的继祖母。这使我颇为吃惊,这怎么可能?后来,在母亲那里得到证实,我才真正相信。原来,我的父亲3岁时,祖母就去世了。后来,继祖母来到我家。母亲让我看当年的一张已经发黄的老照片:两个老太太坐在一张桌子的两边,她们是我的继祖母和外婆,她们身边各站着一位漂亮的年轻妇女,分别是我的姑母和母亲。其中3位我依稀还能认出来,只是外婆看起来那么眼生,因为我出生前外婆就已经去世。
在祖父去世之后的四分之一世纪里,也就是从1950年到1975年,继祖母一如既往地和刘家同欣喜共患难,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的父亲是一个大孝子。另一个原因则是旧时代留下的传统:老人要跟随儿子、而不是跟随女儿生活。继祖母每隔几年才到亲生女儿家中住上个把月,而后就匆匆赶回刘家。可以说,继祖母和父亲的亲密关系超越了许多有着血缘关系的母子。继祖母去世时父亲的号啕大哭给我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
继祖母是那么善良,那么和蔼,那么坚韧,那么大气,那么可亲可爱!不!她不是继祖母,她就是我的亲奶奶!
我对继祖母的依恋程度,要超越父母。即便后来在外地求学、工作,一旦假期来临,我归心似箭,回到家中要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继祖母,不,就是我的亲奶奶!
1975年6月,突然得到奶奶去世的噩耗,我匆忙赶回家中,奶奶已经入殓,我非常遗憾未能见她最后一面。我在她的棺木旁久久地徘徊,总是感到她没有离去,我想,她大概是在沉睡。奇怪的是,我一直期待着她能在棺木中敲击几下,我们就能惊喜地把她迎出。
但是,非常遗憾,我一直没有听到那种声响。
我的奶奶,我的亲奶奶,真的走了!她,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