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这柄木铎

孔子是笃信力行的君子。

每每想到这一点,就对当下的我们深以为耻。

 “我们”是个泛指,一代人之谓也。我们是怀疑的,但怀疑而不追问,最终便是将怀疑也丢去。丢去之后干什么?汲汲皇皇地赶日子忙生活。是的,汲汲皇皇——有着双重的内涵:一边以马不停蹄的忙碌表演自己的目的性和存在性,一边以手忙脚乱的无措来遮蔽自己的无所谓和无意义。

怀疑原本是可赞的,至少是不坏的。当然,怀疑和有信、笃信还差甚远。但是,当信仰的根基已失,怀疑的幼芽破土,至少也是重生的希望吧。可惜,我们一方面没有彻底的怀疑,比如只是因为崇高中隐藏着卑劣、宏大里掩藏着渺小、赤诚遭遇了欺骗,而对于假丑恶采取了投诚、默认和合流,最终拿作践自己来报复混乱的时代;另一方面,我们又没有怀疑的彻底,怀疑的彻底必是追问的开始,去追问崇高、宏大和赤诚是不是只是被人盗用了盛名而不代表其原本如此,最终是怀疑所有包括自己。

追问高于怀疑。追问之下,才见原初和根基,才有边界和圭臬,才得可信和新生。

在元哲学问世的时代,孔子承上启下,几乎没有彷徨,似乎一切皆其来由自信,就那么牢固地、恒稳地、绵远地雄踞于他的信仰世界里。他也回望历史,三代之下,一一触摸、节节盘桓、在在勘对,认定了唯有仁才能够立人而达人,唯周礼才能够救世而兴世、唯有礼乐才能够拯救人心世道。对也错也?历史自己给予了答案;是耶非耶?孔子自己也有着自己的断定。

孔子当然不可能处处都对。但,孔子是个有信者。或者,从哲学层面上说,孔子是极似获得信仰的人。说极似,是因为今人所谓的“信仰”和孔子的“信”之间,还是有着某种距离的。

信仰直抵终极关怀,信仰与价值判断须臾不离。相对于大自然的千变万化和亘古常有,人类不能不拿自己生命的无常与短暂、人生的莫测与泯灭与之比照,从而追问自己何处来又何处去、来来去去为什么。几乎全人类都从这个层面追问过。见诸于史载且延绵至今的,形成了文化系统的,大致有以希腊为源头的以人的自由为归宿的关怀模式、以印度为源头的以人的借助轮回实现解脱来抵达彼岸的关怀模式、以中国儒道为源头的以人的“与天地参”进而和合统一的关怀模式。不同地域的人们产生、接受、传承了不同的信仰与关怀模式,文化人类学认为这和地缘有关、和地域之上人类早期社会受到特定自然经济条件的制约有关、和与此也必然关涉的社会内在结构有关。那么,是不是可以反过来看,一旦形成的信仰和关怀模式,也有着地缘的水土适应性?作为儒家鼻祖的孔子,只是提供了这种追问的答案之一;后来的中国人还是拿了道、释来襄助其不足,是不是也可以启示今人,今天再拿西方的文化包括马克思主义诞生以降的唯物主义学说来再次襄助儒道释之不足,也是应该的、可以的甚至必然的?

信仰和信教也有着某种重叠性,尽管二者绝不是一回事儿。信教,无论何种宗教,都是信者将自己交给了神。而神,宗教中的神,是高于天的,是万物之源。儒家开启的中国文化却将天、道看成更高的力量,神也在天、道之下。严格意义上无神论、不信教(历史的、大多数的)的中国人,并不是因此而和信仰隔绝,而是另有属焉。孔子的这种有信,和后来的康德一比,就看出了其间的差别甚至有趣。康德的形而上学思辨中,道德才是取悦上帝的唯一方式,和孔子视“仁”为君子的核心有着某种异曲同工之妙。换句话说,尽管有神在焉,康德的上帝既是是一个理性神也是一个人格神。孔子讲“恭”、讲“敬”,虽“不语怪乱力神”,但是不是有着自己的人格神?

孔子有“信”,“信”来自于文化使命感,高而求之,他是想在一个合适的平台上“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退而求之,则是授业传道并整理典籍。在孔子所持思想系统有着一个亟亟于求的落实点,那就是文化中的至重板块——政治文化,所谓国家到底该怎样构建起权力秩序、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到底应该怎样对接、治理与教化之间有着怎样的依存关联、人伦和世道之间隐藏着何种关键关节。作为一个身在朝外的在野人士,作为一种未曾大面积长时间铺开验证的政治理想,孔子的所信与所逐,因少了一次和实际的切合而永远成为一个人的梦想。后人着眼于春秋末季战国始开的历史背景,试图指证孔子完全背离了历史发展的自身逻辑,甚至认为老夫子完全是只为统治者谋万世利的反人民的开倒车者,是不是太有些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了?作为一个几乎不太多地承接统治阶层残羹的私学老师,孔子凭什么要去孜孜矻矻地给统治阶层寻找苟延残喘的灵丹妙药呢?或者孔子为什么不因自己怀才不遇的冷遇处境和弟子三千的人力资源揭竿而起推到重来呢?

无疑,孔子的“信”中,有着超越今人一般性理解的某种境界。他的确在乎统治阶层将一个邦国引向何处,他十分在意在统治者治理下国人与文明的距离是否更近、当然最好是不断提升。时代远未到达如今世这样民智顿开,仁智如孔子也远没有可能去尝试民治民立民主的政治模式。孔子的可贵,在于从彼之时代出发,寻找一世清而万世平的治国之道的真诚;在于为了完成这种“任重而道远”的重任,惕心励志地将自己放置在“君子”的修为之中的“克己复礼”。信之,为之,死而后已。孔子这柄“木铎”才金声玉振,于今犹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