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乱红飞处，倾城映空，季节瘦了清寒。隔窗听雨，我仿佛看见你从远方走来，飘逸灵动的汉字紧随在你身后，定格下一路的环佩叮咚……老屋门前有一条长长的石板路，黛瓦青墙，厚重的青砖，堆砌着很多故事。
　　屋子里的茶案上，放着一册你伏案临摹的《兰亭序》，触摸着泛黄的书页，指尖轮转，翻动之间，便是千年。
　　人间烟火处，一个个浩荡的春天，如约而至。当声声爆竹送来春的气息，与春阳交融的热力就在你的掌心运转。你写得一手好字，家里的春联都靠你手写。你手执羊毫的时候，那一片杂有金箔的红纸上便会落下一个个遒劲的黑字：“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我总喜欢歪着脑袋趴在你的案前，你用四溢的墨香将春季的温暖馨香渲染得有滋有味。我坚信你的掌心必有融化冰雪的力量，你只需挥毫泼墨，那宣纸上映出的春光便能抚绿我的童真。
　　到了盛夏，蛰伏了一个春季的碧荷破水而出，阔叶如扇，左摇右摆，濯弄起一湖的碧波涟漪。每当太阳落山，你就会把书案搬到荷塘前，轻旋笔砚，“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的千古名句就这样映染在了你的笔下。我坐在绿荷丛中的一落阴凉处，倾听雨露的呢喃，窥探鲢鱼的容颜，仿佛是坐在了青霄遗举的瑶池天边，不由得浮想联翩。我常常纠结要是有一天我经过南天门，我的腰牌用莲花的还是用荷叶瓣蒂的才能不失体面。一声鸥鹭吐惊鸿一阙，扰动了整个荷塘，我慌忙站了起来，却见你仍旧醉心于那随园绿竹墨色留香的世界里，不惊不扰。似乎你笔下挥洒的是天地间绝美的传奇，一切的风云变动都收拢在你的掌下。无论是我想要去的远方，还是与梦同在的希望，都能在你的指尖流转，旋笔一绝，霞光万丈……夏日的夜晚，薄薄的水雾浮起在荷塘里。你抱我坐在你膝上，蒲扇轻摇，扬起微微清凉，凉风挟着悦耳的蛙鸣在空气中肆意飘荡。“左阜贝丁反，右刀寸点弯。孤殆通相似，柔矛总一般……”我常摇头晃脑地和着你念口诀。儿时顽劣，便觉这行书的口诀万般无趣，每晚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第二天练字时常因忘记笔法遭你训斥。那时对书法提不起太大兴趣的我，却因你每次在我练完一帖行书后奖赏的糖果而养成了练字的习惯。稍微大了点，你就拉着我的手，去看流萤在星辉斑斓的夜空里放歌。外公，我记得你说过只要有灵魂，世间万物都是会唱歌的，流萤会，汉字也会。我屏息静听，只有蟋蟀在草丛里吟唱，夜蝉在树头一两声嘶鸣，便怨你诓我，你却笑而不语。
　　深秋霜降，池塘里只剩下几杆残叶，茕茕独立，寂寞无声。老屋的墙根下泛着青灰色的烟水，你坐在墙角下，一笔一墨一尺宣，“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墨迹浓淡枯腴，运笔顿挫缓急，蓬勃之势如潮水般地涌过纸面，似乎能在撇捺点画之间感受到你于内心深处浮动的波澜。你执着我的手，丹管一枝，墨色尽染，写尽尘世澹荡，岁月离殇。你说，即使我以后真的离开这里，去了远方，也不要忘记你和这一片荷塘，还有，这清淡玄远的墨香。我仰起头看着你，不假思索：不，外公！我不要去远方！
　　……爸妈和他们的同龄人飞了出去，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青春定格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里。后来，我长大了，也飞了出去。我抵达的远方是一个钢筋水泥混杂着尘埃的城市，我只能在公园里看到人造的荷塘，我看到的汉字书法都经过“商业化”的处理，甚至我自己也曾陷入提笔忘字的尴尬境地。这时，我就会想到你，想起曾经临池学书的时光。我总是想着自己还能回到你身边，陪你看尽那一池荷叶，从繁华到零落，一直一直，都保持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然而终究还是不能啊，人雁南飞，会有离别的忧伤，会有低沉的回望。你走了！从此以后，你成了我梦中的远方。你心心念念的书法，如今鲜少提及，我怕有一天，它也变成远方，那个时候，我该何去何从……一只孤雁掠过天际无端叫了一声，惊醒了我的回忆。往事清晰如昨，只是，一切又都回不去了！再也没有静影沉璧般的年华，再也没有人可以给我那种远隔千山万水的感动。思念未央，那一缕蚀骨思念，刻在记忆的年轮里，永远都不会打烊。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你一定是化作了这里的一杆碧荷，任凭世事飞沙走石，只静心于兰亭书法，雨打残荷，墨色不减，滴成了千年之前的曲水流觞。不知不觉，已翻到了摹本的最后一页。轻轻合上《兰亭序》，门前的几柄残荷兀自凌立，不知是留住了多少岁月的斑驳，才有了这般沉甸甸的坚守。
　　外公，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你所谓的只要有灵魂，世间万物都会唱歌。
　　书法是有灵魂的汉字，是无声的抒情。一个人执笔挥毫时，他的生命知觉最细最锐利、心灵层次最丰富、想象力最驰远，他最有和自己对话的冲动。那一个个满载神性和诗意的实体，疏旷、飘逸、不羁、宏放，它们从纸面上跃动而出，拥有着立体而饱满的人生。它们的歌声里，流露着茂盛的汉字情怀和书法体量，那是中华文化的大势大象。
　　可惜，总有些对峙价值和反向力量将它推向遥远天际……不！我愿站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呼唤冰雪甘霖，荡涤浮躁甜腻的时风，让书法长出强有力的筋骨。我愿世人心藏一杆碧荷，即使世相迷离，也能留得残荷，听雨声，让“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无谓不再成为遗憾。
　　外公，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啊！我梦到你了！梦到一个雨后的下午，秋风吹动荷叶，方塘如洗，你执着我的手，挥毫泼墨，写下一纸行云流水，墨色沉香……纸上赫然七字。
　　留得残荷听雨声。（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