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区老平房的冬天
2006年,我家乔迁新居,搬进楼房时,我已开启了外地就读的征程。在为数不多回家的日子里,我站在双层真空隔音防寒的玻璃窗前,看对面五层小楼上堆叠的雪和人家窗前放置的彩色花灯,感慨雪薄了些、也黄了点。看着雪花从头顶顺着目光落下,一直飘到我低头也看不到的墙角,我想起儿时的平房院落,想起胶桶制作的冰灯笼,甚至怀念起两块板搭的土厕所“茅楼”,我童话般的童年好像一直在雪花飞舞的冬天。
一间平房加上一座小院,就是一户人家。稀疏矮小的栅栏让各家门户整齐划一,猫猫狗狗可以自由穿行。一趟房有五家,“把头”的院落大些但是防盗系数低点。如果看到栅栏板上有雪脚印,那只会出现在“把头”的那两家。我家是东边第二户,一房一院,一门两窗,一仓房一茅楼,一厨房两卧室,院落安排、房间布置没啥新意,中规中矩。大门进来就是小院,通过一条红砖铺成的过道就是房门,房门把冬天隔在门外,室内室外过着两个距离最远的季节。
平房的窗是木框单层的。双扇窗对开,木质缝隙大,冬天会漏风。刚入秋就要着手把窗户钉上塑料布,这项工作往往要耗时一天,是过冬各项准备工作的前奏。用合适长度的方形木板把加厚抗风的塑料布从边缘卷起,最好再加一层能挡住细小缝隙的毛毡子,一起钉在窗框四周,窗内窗外都要钉好,将塑料布平铺展开而不紧绷的置于窗户两侧,还要兼顾美观钉的整齐好看。父亲是在技术活上十分细腻的人,为了在降温时,塑料布内的空气不至于遇冷液化而产生附着在玻璃上的“雾气”,这项工作往往要挑个天气干燥的好时候。
取暖要靠成吨的煤和柴火。先将绊子劈成细柴,在炉灶里堆好,中间留有氧气穿过的空隙,用树皮或者油纸做引,而后再覆上小块容易燃烧的煤助燃火势。热气通过中空的墙壁和炕下的洞,将热量逐渐弥漫整个房间。劈柴烧火不仅是林区人过冬的必备动作,还是项力气活、技术活,需得磨练一番才能做得自然流畅。
忘记是哪一年,县里有了可以照射很远的彩色灯光。在县政府楼顶射过来的光束,我家也能看到。我趴在窗边,借着繁密星光和左右摇摆的光束,隔着塑料布、玻璃窗和塑料布,透过三层看院儿里堆起的雪,看仓房房顶层叠的雪,看紫蓝色天空中飘着的雪,雪像奶油、像冰糕、像毛茸茸的白猫,想一口吃掉。星光混着灯光,雪色映着星空,那时,我刚拿到一张世界地图,我想,北欧的夜空大概就是这样吧。
雪是有着不同的质地的。沙粒的雪像冰晶,硬而不粘,不适合打雪仗、堆雪人,可玩儿性不高,但它的优点也算明显,亮晶晶反射更多白日的光。绵密的雪则是我心中雪的最高品质,攥起来即成团,雪地上滚一滚便迅速壮大,堆个像样的雪人是分分钟的事儿。若有小朋友一起,效率最高,如果自己一个人,也可找个后院闭上眼睛直接躺倒,印上自己的身影,再小心翼翼的走出来,生怕踩碎一地的奇思妙想。总之,冬日玩具只一样——雪,但玩起来的花样却是最多。
院里的雪就是天然的大冰箱。包子、饺子都可以在室外速冻,饿了就数几个拿回屋蒸煮。有几个冬季,母亲在养牛的人家订了一冬的生牛奶,送奶的人早晨四点多就出发,在大门旁边专门开辟的一个正方形的栅栏缺口处,把成瓶的牛奶放进来。而当我们一家人起床吃饭时,牛奶已经变成冰砖,需要化开才能倒出来煮。偶尔我们也会把煮好的牛奶拿到室外,专门冻上一会儿做成奶糕吃,冻好的奶糕一点冰碴都没有,用勺子挖起,又香又纯又糯,可以完全缓解待在室内一整天的燥热。
冬季天气虽冷,但日头也大。如果住在楼房高处,挂在窗外的雪糕冰棍,在阳光直射的下午是会化开的。到了傍晚,才又冻了回去。这事儿一度使我费解,但我尝了,在零下20多度化开又冻上的雪糕,滋味并没有什么不同,便就不求甚解了。
冬天的邻居们不会隔着栅栏唠嗑,也不会打起鼓来集体扭秧歌,社交的比重少了很多。但要是凑一桌喝起白酒来,人们的话还是最多。酒桌上必不可少的是一条来自江里的鱼,冬天的江面结冰,鱼儿在冰面深处的水里“冬眠”,经验丰富的捕鱼人在冰面凿个洞,拉个大网就能捕上不少大鱼。入冬的第一场冬捕一定要讨个好彩头,捕大鱼、抓大鱼,动用的人力要数十人。“冬眠”的鱼和当地的酒,都有着东北的潇洒气质,鱼鲜酒烈,好不畅快。
怎么睡炕,也是有讲究的。炕头热、炕梢冷、中间挤,要是能让一家三口都睡得舒坦,要有策略。儿时,小个子的我睡炕头,脚底离炕最热的部分还有一段距离,不会太热上火,靠着墙也更安心。父亲不怕冷,睡在炕梢不冷不热刚刚好。炕不比床,只铺上一层厚褥子,没有床软和,但是却对腰有益,枕上荞麦皮和少量橘皮注心的枕头,一晚上闻着香气、呼着暖气,不必瑟手瑟脚,敞开来放肆地睡。
搬家时,母亲把平房卖掉了。我认为母亲做过最浪漫的事儿,就是用卖房所得5000元置办了新房里的一个大衣柜。衣柜白色喷漆,用料高级,布局合理,里面整齐排列着四季的衣物,秋冬居多。各种款式、各式面料,十年一个时尚轮回,好些衣服又能拿出来臭美。只是没有我的,也少有父亲的,大胆、细腻、精致、浪漫都在这衣柜滋生出来,幸福了每一个冬季。
舍不得老房子,不忍心时时留恋,而后离家读书,老平房逐渐成了久远的回忆。研究生毕业后,偶尔感怀过往,专程去看,也只是在门前留了一张合影,匆匆而过。门是歪的,门框矮了,送牛奶的小门还在,院子里稀拉种了几样蔬菜,邻居奶奶不在了,后院教二胡的爷爷也走了。
我走出县城、走出冬季,和所有普通人一样,过上了最普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