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忆盛中国先生
郑立琪(左一,时任校报主编)与盛中国夫妇合影
2006 年盛中国先生在东南大学演出
惊悉盛中国先生于昨晚因为心脏病突发不幸去世,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在我的印象中,盛中国先生始终是一位精力旺盛、激情奔放的小提琴演奏家,他天籁般的琴声以及他那极具感染力的舞台艺术形象,深深地影响了几代人,并使得成千上万的儿童从此走上了学习小提琴的道路。现在心中的偶像突然和亡故联系在一起,让人一时难以接受。当年与先生相处的件件往事,更是记忆犹新……艺术生命之树常青我和盛中国先生较深的交往,是他曾经两次应邀来东南大学演出。一次是2006年6月6日,盛中国来东南大学举行“庆祝建校104周年暨《东南大学报》出版1000期专场音乐会”,我当时作为《东南大学报》主编,名义上代表主办方,实际上出于对盛中国先生的敬仰,出面接待自然不亦悦乎。另一次是2010年11月26日,盛中国应东南大学国家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基地的邀请,在九龙湖校区剧场举行“盛中国小提琴独奏音乐会”,著名艺术大师光临需要有人接待,自己欣然前往。
2006年6月6日是学校建校104周年的纪念日。古朴典雅的四牌楼校园里彩旗飘舞,繁花似锦,美不胜收。大礼堂前,涌泉汩汩,人流涌动,来宾和校友及学生摩肩接踵,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下午四点多钟,我陪着盛中国夫妇从榴园宾馆向大礼堂走来的时候,濑田裕子情不自禁地赞叹:“太漂亮了!”这次音乐会上,盛中国演奏的曲目既有《e小调小提琴奏鸣曲》第五号(莫扎特)、《G大调小提琴奏鸣曲》第一号(勃朗姆斯)等经典乐曲,又有让师生们耳熟能详的《梁祝》《庆丰收》《新疆之春》《旋律》等乐曲,甚至还有当时极为流行的电影泰坦尼克乐曲《我心依旧》。盛中国在选择曲目时强调“既有大家喜欢听的,也有大家应当听的”,可谓用心良苦。
记得当晚我还请来了著名小提琴曲《庆丰收》的作者、南京艺术学院张靖平教授。谢幕的时候,主持人专门邀请张靖平教授上台和盛中国一起接受师生鼓掌致意,场面热烈温馨。如今作曲与演奏两人都已驾鹤西去,怎不令人感慨。
时隔四年之后的2010年11月26日,“盛中国小提琴独奏音乐会”在九龙湖校区剧场举行。此时,生于1941年的盛中国已近古稀之年,节目单上,依然出现维尼亚夫斯基的《D大调波兰舞曲》,萨拉沙蒂的《吉普赛之歌》等有相当难度的曲目。小提琴的演奏有赖于肢体动作来完成,是心智和体能的高度统一,因此除了琴手的基本功之外,还和身体状态密切关联。那么盛中国先生为什么能够保持自己艺术之树长青?我觉得盛中国先生除了身体非常健康,他的语速、眼神以及步履仍然敏捷之外,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与挑战极限的勇气也非同一般,而“勤”字当先更是关键。11月25日当天,盛中国先生到达南京入住榴园宾馆后,我征求他的意见,26日白天如何安排,他说整个上午都用来练琴,下午稍作休息后,就赶往九龙湖校区焦廷标馆,然后就在馆内练习。吃饭不出剧场,给他准备一份简单的盒饭就行了。同时调试音响,充分做好演出的准备。这个安排和2006年在四牌楼大礼堂演出的安排完全一样。可见作为中国最负盛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对待每场演出,依然是十分严肃和极其认真的。名人与名琴对高档小提琴无法阻挡的好奇,几乎是每位琴手的“通病”,更何况是名人名琴。2006年6月5日,我去接盛中国夫妇到餐厅用餐,看到他的小提琴琴盒打开着,难免投以好奇的眼光,这一细节被盛中国发现后,他主动提出时间尚早,我们可以把小提琴拿出来玩玩。这对我来说当然是正中下怀。盛中国那次带来自己的一把叫做SantinoLavazza的小提琴,在世界知名小提琴名录中“榜上有名”,价格自然不菲。这把琴木质致密,纹理清晰,工艺精良,色泽典雅,我自己拉了一会儿(纯属班门弄斧),感觉音色华丽,但属于比较难以驾驭的那种。
拉琴人的心声要通过琴声来表达,因此对小提琴品质的追求总是无止境的。盛中国认为,拉琴人与琴之间也有“缘分”。琴的名气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适合自己,选琴既要和自己经济承受能力相适应,又要在音色、音量、灵敏度、工艺、色泽等方面真正被自己所喜爱。2010年11月,盛中国带来了一把商家待售的SaninoWenqiancuo小提琴,国际公认制作这把琴的大师星级为四颗(最高为五颗星)。这把问世九十余年的小提琴在名琴大家庭中尚属年轻一族,不过即便如此,这把琴的估价也已达百万之巨,盛中国喜爱小提琴,收藏小提琴,但是当公益事业需要的时候,他也曾毫不犹豫地卖掉一些小提琴。
盛中国先生直率、健谈,是一位情绪很容易被调动的人,而且还十分幽默。2010年11月25日,接到盛中国夫妇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晚饭还没吃怎么办,那就去收工比较晚的湖南路大排档吧。我和当时校文化素质教育中心陆挺主任等几个人一同前往。大排档的小吃都是顾客看着实物自己挑,看来这种形式很受盛中国夫妇欢迎,他们亲自到各种窗口挑了一些自己喜欢的美食,并点了几瓶冰啤,其间盛中国谈锋甚健,几个人风卷残云,夸奖一番今晚的美食后准备离去,盛中国望着食客散尽后一排排简洁整齐的桌凳,联想到大跃进时代的“大食堂”,竟然蹦出一句“还是社会主义好啊!”幽默的一面让人忍俊不禁。
26日晚上演出结束后,盛中国一行从九龙湖回到城里,我们来到离宾馆较近的珠江路口潮州菜馆吃夜宵,实际上对于盛中国夫妇来说,这才是他们那天晚上的正餐。演出的巨大成功加上演出压力的卸载,使盛中国夫妇显得格外兴奋。潮州菜馆属于南方菜系,虽然菜肴的风格有明显变化,但是冰啤酒是不可少的。盛中国还觉得啤酒不够冰,要了一大杯冰块加到啤酒里喝。身体好的必要条件是能吃、会吃。盛中国先生名片上“中国首都保健营养美食学会副会长”的头衔赫然在列,可见他对于美食文化也是何等钟情。难怪濑田裕子说,中国的美食已成为她每次回到娘家后的重要谈资。
盛中国和濑田裕子不仅在舞台上配合默契,生活中更是琴瑟和谐。那天晚上大家话多了,话题当然会更宽泛。谈到年龄属相,盛中国属蛇,濑田裕子说她属鼠,随后还跟一句“都是干坏事的”。平时濑田裕子都是用汉语和盛中国交流,在日本的时候,不明就里地出租车司机常常把濑田裕子当成中国人,由衷地称赞濑田裕子:你的日语真好!要有品位地笑或许是作为全国政协委员的职责使然,盛中国作为我国知名的小提琴音乐大师,对当今社会现状能够始终保持着敏锐的眼光。交谈中盛中国先生多次强调:娱乐消费不能代替文化消费,娱乐不是主流文化,要提倡高雅的主流文化,节制低俗文化。他说:“过去我们缺吃少穿,生活压力大,不会笑。现在人们富裕了,想开心地笑,但是不能拿人的生理缺陷来笑,不能用最会忽悠人来笑。笑也有是非,笑也有智慧,笑也反映一个人的品味。”
“大学应当教育学生不是单纯求富,即使富了也要富得高贵、富得仁义。”盛中国随即列举霍英东那样富有,饿了还是喜欢啃一根老玉米,却能够慷慨地将大量财富捐给社会等事例。至于社会上收入悬殊造成贫富差距、公权私用、与民争利等话题,也无所不及。他告诉我们,甚至在政协会议小组讨论中,他还提出过在座的有多少人相信入党誓词等尖锐问题。
盛中国先生认为,大学教育重在培养人的全面素质,而提升人的素质离不开高雅艺术、离不开音乐的教化作用。这就是为什么要提倡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原因。他并不反对大学生去打高尔夫,不过与这种“富人的交往游戏”相比,经典的音乐更能够激发人的才情与想象力。他积极建言有关行政部门要为教育保驾护航,不应当仅仅为了眼前的社会需求而使得教育功利化。
盛中国先生指出,普及高雅艺术需要投入,主张艺术教育要和艺术实践相结合。谈到培养小提琴人才,盛中国认为小提琴教学最好的形式还是依赖于师生一对一地教,并劝我带几个琴童发现发现好苗子,我推说因为本职工作在身,就没去操这份心。我当时想可能退休之后带几个琴童,看着他们不断进步,这何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从那次演出结束后,盛中国也曾多次来南京演出,媒体上也经常会看到他的身影。2012年,我参加原副总理李岚清亲自组建的中国爱乐之友业余交响乐团(也称“三高乐团”:高级军官、高级干部、高级知识分子组成)之后,那段时期经常去北京等地排练或演出,也曾想去看看盛中国先生,因为集体活动时间安排十分紧凑,始终未能实现,总以为后面会有机会,倒是盛中国先生于2012年12月22日来到国家大剧院观看我们乐团的演出,并在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采访中给予我们很高的评价。
前年,看到盛中国先生腿部骨折还参加白毛女随想曲演出的视频,不禁心中一惊。想不到他这次竟然会溘然离世。是的,中国几代琴童的心灵导师真的走了。
人间已无盛中国,绝美梁祝犹在耳。2018年9月8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