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高速时代

  京沪高铁开通以后,南京到北京最快只需要3个多小时,真乃“轻车只过万重山,千里京宁一日还”。回想20年前,我乘船从南京下关码头去武汉,在船上漂流了一天一夜才能到达目的地。而今,坐动车穿行两地,单程只要3个多小时。
  飞机、高速火车、高速汽车等快捷的交通工具给出行带来了极大的方便,空间的阻隔愈变愈小,人的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大,旅途时间缩短,免去了许多奔波之苦。“快”“高速”已然成了这个时代最显著的标签。
  那年夏天,我去石家庄出差,在石家庄工作的中学同学临时到秦皇岛公干,他说,来秦皇岛玩吧。从火炉南京到避暑胜地秦皇岛就跟从地狱到天堂一样,没有犹豫,说走就走。
  时间紧,便选了一班夜行客车,晚上八点半开出,次日凌晨四点多钟就可以到达秦皇岛。
  午夜时分,从浅睡中醒来后,一时没能入睡,索性坐起来。掀开窗帘看窗外,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闪闪烁烁,高速公路上两边的景色被迅速地抛掷于身后,收入眼帘的是黑暗中影影绰绰的不名之物。
  眼睛“空虚”时,思绪便活跃了。
  从石家庄到秦皇岛大约700公里,路途不算近,其间跨越了好几个城市,但若问到沿途所见,竟说不出一二。想到这一点,自己也不禁感到好笑。
  点点渔灯照浪清,水烟疏碧月胧明。
  小滩惊起鸳鸯处,一只采莲船过声。
  唐代诗人张九龄眼里这一幅清丽疏淡的图景,我们再难与之相遇了。
  乘坐夜行客车去秦皇岛已是十年前的事,这之后的十年,中国以让世界瞠目的速度发展。即以高铁来说,2008年8月1日,中国第一条高铁京津城际高铁建成通车。三年来,先后有7条高铁建成通车,中国的高铁运营总里程已然跃居世界首位。
  在出行不易的年月,诗人李白游遍了中国的名山大川,若能享用到飞机、高铁这样的现代交通工具,他浪迹天涯的脚步或许会延伸得更远,他阅览青山绿水的范围,或许不会仅止于中国。也正是有了飞驶在高速公路上的夜行客车,我才能在紧张的差旅途中挤出时间,游历秦皇仙岛,观览“天下第一雄关”山海关的伟姿。
  但换个角度说,今人享受着现代交通工具带来的便捷和高速,也失却了“慢”时代的一些情感体验。
  2010年11月,意大利铁路部门欲将一列火车由原来的每小时70公里提高到每小时150公里,这个计划最终却因为佛罗伦萨一名普通乘客的反对而搁浅了。速度提高一倍,票价只涨1欧元,乌奥拉反对提速的理由并不只在金钱和对环境的破坏等方面。
  乌奥拉说,他与妻子及两个幼子经常乘坐这趟古老的慢腾腾的火车,花5个小时,行300公里去看父母,旅途中充满了悠闲和快乐。孩子在车厢里随意地玩耍,跟车上的孩子一起做游戏,他和妻子可以舒服地打开一本小说慢慢读。累了,可以看看窗外葱郁的树木、碧绿的山坡、潺潺的河流和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如果火车跑得飞快,座椅还没有捂热,就得匆匆收拾行李准备下车,哪有足够的时间欣赏窗外的美景。平时上班已经够忙够乱了,难道周末还得这样?
  他还说,每次他将自己回家的消息告诉父母后,满心欢喜的父母就会早早地用小火慢慢炖焖他喜欢的牛肉煲和山羊汤。他和父母对即将到来的会面无比期待,这种心情非常美妙。火车提速后,刚告诉父母自己要回家,人马上就到了,彼此之间没有足够的时间为见面做准备,也少了期待和况味。
  “我们不赶时间,也不答应‘被提速’,我和我的家人拥有慢慢前行的权利,这个权利谁也无权剥夺,除非等我和我的家人都死后。”
  在乘客听证会上,乌奥拉的观点得到了其他79名出席听证会乘客的赞同,近三分之二的乘客投了反对提速的票。
  快与慢,是速度之分,也是生活方式、心情和心态之别。高速时代,人们的心性似乎失却了安宁。行,多选择快捷的交通工具;游,总是行色匆匆,直奔主题。丰富、曲折的过程被省略后,只剩下也许并不精彩的目的和结局。开启过古人心智、激发过古人无数创作灵感的自然山水这部大书,到了我们手里,被走马观花般地快速掠过。
  退一步,就是坐船夜航,心室闹嚷的现代人也再难捕捉到张九龄诗中那种古朴的景致和雅趣了。李白若“穿越”到现在,他的脚步或许走得更远,他会因此阅览更多的名胜,但他或许未必有情致和闲暇对话自己的心灵。
  如果不是星夜赶路,经行燕赵大地,放慢脚步,细细领略,慢慢品味,从石家庄到秦皇岛那一路,总该有些生动的人和事、景和物可以收入我的眼底和记忆吧?可是,匆匆促促中一切都呼啸而过。好在,黑暗中,眼睛无所事事,我因而有了神游身外的机会。
  20年前那次乘船往返武汉南京的悠长行程让同道的一男一女遭遇了他们生命中美丽的邂逅———他们原本是素不相识的同行恰好同舱,恰好参加同一个会议。为了排解旅途的无聊,大家一起吃饭、聊天、打牌、跳舞……来回两天两夜的共同生活和相处,让他们有了了解彼此的机会。后来,他们将这次旅程扩展为一生,成了一世的同路人。
  快与慢,无所谓先进与落后、优与劣之分。生活节奏缓慢,富有诗意和弹性的时间和过程本身值得期待、回味、享受。
  节奏加快后,人在时间面前产生了严重的焦虑感,对速度本身的盲目崇拜使今人失去了享受充满无限可能性的过程的能力和耐心。
  在这个膜拜快速的时代,穿上“高速”红舞鞋,很多人在去回、走停之间换挡频繁,以至于来不及品味、回味。
  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现代人希望每个时刻、分分秒秒都能被填满。只有高速动荡着、不断注入时间的可卡因,才能确认自我的存在感。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性急的今人可否放缓脚步,虚空眼睛,将自己从速度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让思想和精神可以跟得上飞奔的脚步?
  (注:本文有关乌奥拉的素材引自牧徐徐的文章《一人逼停火车提速》,《羊城晚报》2011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