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友人来我家，见我在瓜棚间劳作，即兴吟出两句诗送给我：“采瓜东篱下，悠然见羊山。”陶渊明的名句，经友人改动两个字，将我的生活情态描绘了出来。我居住的栖园，与东侧的羊山只隔一条仙境路，每当在小院里耕种劳累时，抬头看看绿意葱茏的羊山，一股惬意便会在心间荡漾开来。
　　种瓜种菜，不仅成了我退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还给我的业余写作拓展了新的天地。几年间，我从劳动中获得灵感，以《瓜菜篇》为题，接连写下了二十余首小诗。去年八月，怀着收获的喜悦，我又写下一首打油诗《种瓜谣》：“买得东郊三分园，七十赋闲学种瓜。四月挥锄育嫩苗，五月洒汗搭棚架，夏至叶蔓谱成歌，小暑瓜熟挂幅画。丝瓜瓠瓜葫芦瓜，黄瓜菜瓜大冬瓜，去岁南瓜喜丰收，鲜果分送友邻家。今春试种新品种，小小甜瓜甜掉牙。种瓜五载有心得，种下梦想会开花。”
　　如诗中所说，我在自家小院先后种过七八种各有灵性的瓜。每年初春时节，我便会乘地铁赶去钟灵街种子店购回新的瓜种，尝试培育幼苗，细心浇水施肥，静观藤蔓伸出稚嫩的手掌，不知何时，那些或黄或白的花朵悄悄露出笑脸，引来蜂蝶飞舞。夏天的每个清晨，我几乎都会在瓜棚里流连，看着那些细细的半寸瓜蓏慢慢地、神奇地长成一尺有余乃至二尺有余的长瓜。有一年学校同事送我二株柔弱的冬瓜苗，从春到夏，结下四只硕大冬瓜，最大一只的长度约是我肩宽的二倍，放到秤上一称，整整二十五斤。我喜不自禁，抱着它站在田园里，让夫人照了一张相，选作微信的头像，至今未曾更换。
　　谁言瓜乃无情物，种瓜种出感情來。若要我从种过的七八种瓜里选出感情最深者，那要数南瓜了。原因何在？这就得讲讲近三年在瓜园里发生的故事。
　　南瓜，我的老家称作番瓜。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村里家家户户都喜欢种南瓜，哪怕自留地再小的人家，也会在房前屋后撑起一个绿荫瓜棚。在农村长大，看家人和乡亲们种瓜，看了一年又一年，头脑里留下不少印象。但看与干却不是一回事，我第一回亲自种南瓜，还是前年的事。瓜苗栽在小院东南角的向阳处，西北角长着一排不高不矮的杂树，枝叶茂盛，宛如天赐的棚架。我便想把蓬勃生长的瓜籐引向天然棚架，但瓜籐不很听话，一路伸肢展臂，并不完全按照我为它们设计的路线前行，无奈，我拿起剪刀，将那些走偏方向的岔头一一修剪掉。正在为自己的聪明得意哩，种庄稼的高手来了，外甥媳妇走进我的瓜地，一看连说不好，怪罪道：“舅舅，你怎么能把这些岔头都剪掉呢？瓜是在这些岔头的藤蔓处结下的。”哦，难怪藤蔓那么长了还不见开花、结瓜呢，原来是我的无知造成的。一句点拨，顿时让我明白了南瓜生长的自然规律，违背它当然收获不了果实。指点我的外甥媳妇已从农村移居南京带孙女，机会岂能错过，我灵机一动，当即聘请她当了瓜菜园的顾问。
　　在我的印象中，南瓜是挂在瓜棚上的。小时候，我还见过母亲在门前的河塘边搭起瓜棚，那一只只成熟的南瓜垂到水面，是撑着小木盆将瓜摘下来的。种南瓜不能不搭瓜棚的观念，直到去年才有所转变。同小区的瓜友老魏为人热情，路上相遇，常向我传授种瓜的技艺，去年她培育了新品种，主动捧着南瓜苗送到我家，见前院已种满瓜菜，便建议将瓜苗栽到后院的草地上，见我露出疑惑的表情，便说她家前年就让瓜藤在后院草地上生长，不用搭瓜棚，结了十几个大南瓜。她还说等秋天收完南瓜，拉掉瓜藤，再种上草籽，草地又会泛起一片青绿。我照她的话做，果然收获颇丰，这使我大开眼界。又不免寻思，既然南瓜可在地面上生长，为何老家总是要搭建瓜棚呢？后来领悟到，那时每家的土地很少，一年四季吃的蔬菜全靠那一小片自留地，寸土寸金，只能将南瓜藤引向空中，如此想来，这还是乡亲们一大创造呢。
　　自从创建了小瓜园，我就把那些稚嫩的瓜苗当从前的学子一样呵护。以前上班时，只关注星期几，天天为工作忙碌。而今闲居种瓜，却关注起二十四节气来，清明播种，谷雨栽苗，立夏搭棚架，施肥，锄草，也都不错过节气。“种瓜种菜顺时令，天晴天雨常系心。”这两句诗写出了我的真切感受。到了五、六月，往往天晴少雨，为瓜菜浇水，则成了我天天要做的功课。顾问教过我，浇水有讲究，新苗出土时，宜用水管在空中细细喷洒，瓜苗移栽后，则需用勺子舀水浇在根部。我总以为浇水这活儿相对简单，哪知恰恰在这简单里犯了个大错。今年进入伏天，37度以上的高温持续二十多天，而且久旱无雨，一到午后，片片翠绿的叶蔓被烈日晒得干瘪萎靡，我见此十分心疼，等到太阳一落山，我便迫不及待地到园子里给它们浇水，但浇着浇着，却见瓜叶一天天发黄，瓜藤也渐渐萎缩，再不见黄色的花朵开放。正在纳闷时，外甥从乡下来看我，我立即带他到院子里看那些快要枯萎的瓜蔓，详细问了原委后，他笑道：“舅舅，这些瓜蔓是被你浇死的。”我大惑不解，他侃侃而谈：“你想这将近四十度的天气，到傍晚，暴晒了一天的地面温度肯定达到五、六十度，这时浇下去的水就变成滚热的开水，你天天这样浇，怎不把瓜藤烫死呢。”“天老不下雨，不浇水也不行呀？”“是要浇，只是浇水的时间不应在傍晚，而是在清晨，我常是凌晨四、五点钟起床浇水，这时土地里的热气散去了，我们乡下的瓜长得好着呢。”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又大长见识了。种瓜得瓜，种瓜何止是得瓜。看人种瓜易，自己亲手种，方知里面有不少学问藏着呢。
　　握笔记下这些感悟时，秋色刚刚褪去，初冬迎面走來，此刻我已在眺望春天，眺望又一个播种育苗的季节。南瓜籽已经留好，种植计划也已在心里醖酿。不知道明年会不会遇见新的问题，但我默默地做好准备：保持着一个学习者的姿态。（作者：退休教师 张培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