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梅寄江北
可是近日以来,常有愧意冲击着我的心,自从身处江南的我做了一个有关江北的梦,一个梳麻花辫的小姑娘折了枝梅,摇摇晃晃地向我跑来。她的身后没有小桥流水,只有爬山虎寂寞地攀上砖石墙,景象驳杂,以至于没有一页信纸记录过它们的感喟同哀伤。
是的,我欠家乡一首诗。它是一座小城,正处在江北平原,苏中要地,黄海之滨。
曾经在我看来,小城的处处都是“借得梅花一缕魂”,鲜有悠远的独立性历史,鲜有丰沛的代表性文化,因此很难成为类似姑苏、上海乃至狭义苏北平原的文化载体。小城的太阳是烘干衣被的太阳,小城的雨水是七八岁孩子般讨的大人又是嫌又是爱怜的雨水,小城的戏文是安抚老人做梦时自己先倦倦沉沉盹了去的戏文,小城的人也是和其苏中沿海这一地理位置一样中规中矩的人。
我爱我的家乡,仅仅因为她是哺育我的土地。可我从未去认真解读这块土地上流转过的欢欣与悲悯,这块土地本应富含的广博精神意义。
是的,喜爱诗歌的我欠小城一首诗。只憾诗行太短,那就写一封长信吧。
其实小城的人并没有木心《从前慢》的浪漫情致。当书信的年代成为过往,电话成为流行时,人们便认认真真地讲电话;当智能手机成为流行时,人们认认真真地发信息。我的外婆性情传统,看似俨然一个与新兴电子产物绝缘的老人,却在我出门上大学后摸索着学会了发微信。她在微信里关心着我的学习和身体,语言往往书面化到近乎小心翼翼。发微信对我们而言再寻常不过,可对她而言就是一件富有仪式感的事,需要怀有虔诚的心境和殷切的关爱。
其实小城除了中规中矩的温敦外,也有市井乃至市侩的一面。城南有错落的店面,店铺里三两中年男子着拧歪的汗衫,在昏沉的日光灯下闲话;袒露的街道也会被路人的争吵打破,混沌的闷声里杂着女人的尖声。可是以上这些凌乱无稽的图景恰恰属于小城人的生存载体,融入五味杂陈的生活之后,一切图景都是远行人怀念的温暖,恰似一碗粥的温柔。
其实小城真像一首短短的小令。渔民从黄海里打捞起虾鱼,寥寥晨星也入了网,又是小城人一天的鲜灵。他们操着一口不算柔和的江淮官话,认真地谈论一整天的收益。小城的花事亦繁盛,寒梅柳絮棟花一枝不落,攘攘动人心。
忽然想为家乡写一封信,并不是因为我对江南产生了失望,或对远方失去了念想。恰恰是在感受柔糯吴文化的同时,我开始重新审视小城文化在我心中的意义。站在欲梅欲雪的江南城市,我回头转向我的江北小城,望见秋阳熔金,水波流银,望见那片土地的无限磅礴与伟大。
我欲写一封长长的信寄往江北,在信里夹上一枝江南的梅,并道,与家中那枝一样好看。想必信件到达时,侍弄绿萝草的母亲会看到,在黄昏下匆匆骑行的父亲会看到,家中似粥温柔的老人们会看到。
而那个梳麻花辫的小姑娘是家门前随风曳动木槿花,是绕床弄青梅的旧梦,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