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影


月前的降温把父亲冻病了,我送他到附属医院就诊,他嘴上说没事,但一路上抖索着,我都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度,那感觉似曾相识。医生喊“38号”时,我坐在外面看父亲走进去,他在吊灯下面是黑漆漆的一团,沉稳厚实,只是有些佝偻。

关于父亲的背影,在记忆里有过很多次,印象深的均在少年时代。2001年,我刚刚上小学,不巧的是父亲那会儿刚失业,他担着全家的生计压力,情急之下找了一家单位做手工。我四点钟放学,他请假接我很准点,五六米宽的路,房舍有些凌乱,路边长满灌木,运河汩汩向南流去。他蹬着脚踏车载了两袋米,车前放着一桶色拉油。父亲说骑得慢,让我跟着。背影在夕阳悠长的光里是极细极长的,一层厚布衣裳盖住他的两个肩头,骑行时微微前倾,宛若“弓形”却是极其有力。我跑得近些,父亲的背影渐渐清晰并一点点放大,像一座山峦的顶端,平实得没有任何华彩但让人踏实。他那时一点也不胖,高挑的颧骨从侧面看过去,与背部构成鲜明对比。那背影,一段段一张张向两侧扩充,我仿佛看到正在生长的树木,可以让人放心倚靠。

后来,父亲换了工作,日子开始好转。父亲也回来得早,空出很多时间帮助母亲料理家务,我上初中之后独自回家。每次进院子,都能看见父亲炒菜的背影。那是一股让人心生温暖的力量。母亲往往在他的左手边,不是包着圆子就是在调花椒、酱料,一派和美齐家的图景。

似乎所有美好的画面都与黄昏有关,它是一天的结束又是夜生活的开始。我早年的“夜生活”是跟父亲在三间平房的屋檐下度过的,矩形的院子把一切温暖都笼罩起来,日子久了,那些亲人间的情绪就像袅袅的炊烟,升腾着飘向天空。我还有一次瞧见父亲的背影,也是在厨忙之中。

当我还没跨进宅院,就听到“哒哒哒”的声音,进去瞧见父亲正炒菜,新鲜的辣椒搭配白菜叶儿,母亲在水池旁剁猪骨头准备炖汤。父亲腿曲着在厨裙两边摆动。他穿着厚布棉袄,蓝条子搭灰色那种,背影宛若一只大肥猫,厚厚的,乍看就觉绵软。烟雾缭绕,鲜香扑鼻,父亲的身影被一层薄雾模糊了,但腰部以上直至肩膀还棱角分明,如一个“工”字。

随着我脚步靠近,那个“工”型背影愈发清楚,他慢慢地站直,两肩显得宽广,也许是觉得脚麻,他偶尔还跺跺脚掂掂背,背影于是又朦胧了。我感觉那是张画满江河的水墨画,那衣裳纹理跟画卷上的河流相近,父亲的背影给我带来温暖、亲切,与传统的宣纸画呈现类似的风格,那是一种质地跟气质,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触。

父亲在我少年的印象里,背影的形象占了大半,觉得他的背影是兼顾了坚实、温暖与亲切的具象。我这么想着,父亲拿着检查报告出来。我几乎在瞬间缓过神,连忙问询情况。他说“没事儿,可能最近免疫力降了,医生说疑似流感,要留院观察一段”,我起初凝视着他,差点没反应过来,抓住他的手,说“那咱就办手续,住几天确认一下”。说完,母亲的电话打了进来,他们在医院长廊里说了会儿,父亲的语速慢了,腿脚也慢了。背影却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清楚,我看到那是个老人的背影,佝偻中尽显出沧桑,还流露出一丝丝一点点滋味。

过了大概10分钟,母亲赶到医院。她去底楼办手续,我在病房里陪伴父亲,又是个下午,近6点,太阳贴近地平线,照出一抹红晕。父亲瞧着窗外,我看到他穿着毛线衣,背影是整团的,宛如晒过的棉褥,柔软温暖中,还有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