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欠我一顿饺子
这几年,我很少吃饺子,因为一看到饺子就会想起奶奶,她第一次说话不算数,而我最无法接受有人失信。
二零一四年的夏天,山东日照的天空晴得叫人咬透牙根,庄稼地里的玉米桔死气沉沉,长长的叶子被太阳烤黄了一大半,连以往总躲在谷子叶底炫耀歌技的蟋蟀也热得没了神。
我顶着大太阳跑到了奶奶家,走到门口时就听见敞开的大门口里传出钝了刃的砍刀劈砍树枝的声音。“奶奶!”我走进门,把我手里端着的一大碗顿好的排骨放在一边,接过她手里的砍刀替她砍树枝。
“你们自己吃就是了,还费劲往这儿端!”奶奶埋怨我道。
我往火炉里加了根树枝,说:“多喝点骨头汤对您的伤有好处。”
奶奶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身边的双拐。她的胯骨因为两年前的车祸而受伤,在医院打了钢钉固定骨头上的伤口,仔细一算,眼前的双拐已经陪伴她一年多了。
这时,爷爷推着小三轮车回了家,他那条搭在脖颈上的白毛巾已经湿透,身上的衣服也透湿了大半。爷爷把车子撂在门口,进门就骂道:“他娘的!老天爷不睁眼,还不下雨!地里长的那点玉米干死了大半儿了!”
奶奶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砍柴,说:“气有什么用?什么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
爷爷叹了口气,看了眼我和奶奶,又立刻眯缝着眼笑了笑,说:“你们老娘俩可是自在!”
我和奶奶相视一笑,一起把砍好的树枝捆成一捆,放到墙根。这时我才发现,墙根下已经摞了十几捆干柴。
“奶奶,这都是您砍好的?!”我惊问。
奶奶自豪地点点头,转脸对爷爷严肃地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屋里给你泡的茶还不凉了?今天回来得比昨天晚,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我在旁边哈哈大笑,扶着奶奶回屋。
下午黄昏时分,天气忽然变了,大片大片的乌云发疯一样地盖住了这片土地。我关掉电脑跑出去,因为我料到奶奶此时一定坐在胡同口的阴凉下乘凉。
“奶奶,要下雨了,回家吧。”我边说边扶起奶奶。
奶奶执拗得像个孩子,执意要自己走回去,谁也不用扶她。“你奶奶我呀,可不能那么不中用,但凡能走起来就不图跑起来,走,跟我回家。”
那天傍晚,我和奶奶坐在门内看雨,我们聊文革,聊奶奶少年时的世界,聊奶奶眼中的毛主席,听奶奶说她对我的三个期望。雨停了,我终于忍不住要对奶奶道别了——这一天过后,我不得不出去学习一个月的专业课。
奶奶得知我要离开她一个月时,竟像个孩子一样说:“唉,没人陪我玩了。”
“一个月很快的。”我安慰奶奶道。
奶奶长舒一口气,用她那双苍老干燥但充满温暖的手用力握着我的手,说:“去吧,专心去学习,好好写,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包饺子吃。”
“哈哈,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兴奋地说。
在外面学习的第十七天,我给爷爷家打电话,爷爷接了电话,说:“家里都很好,你奶奶正在外面给我烧水呢,嘿,她腿脚不灵便,就不叫她跟你说话了。”
家里一切都好,这对我来说就是我继续努力的动力。
第二十四天早上四点,父亲突然打来电话,他带着一种令我不安的情绪说:“你奶奶不太舒服,你回家看看吧。”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心裂开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痛感蔓延到了全身的每个角落,最后刺激到了我的泪腺。我猜的到所谓的“不舒服”意味着什么。
一路上,我都在幻想奶奶躺在病床上等我回去的样子,她会不会像上次住院时一样,听到我的声音就立刻恢复了精神头?
可是,现实从不给人留情面。我趴在棺材边,呆呆地看着奶奶看了很久,我确定那是我看得最久的三秒钟,这三秒钟足够我来回想所有关于奶奶的画面和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你不是说等我回来给我包饺子吃吗?!”我在心里对奶奶嘶吼着,想做些什么却又什么都不能做,或许这就是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的最大的无能,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意识到我的卑微和渺小。过去我以为我多陪陪奶奶就等同于把我们的生活向更美好的方向推进,现在的我在现实面前输得彻彻底底。
奶奶离开后,爷爷每天回到家后自己烧水做饭,烧得柴是奶奶生前砍好的,一捆压着一捆安置在墙角上。又听父亲说,奶奶临走时所穿的寿衣是她半年前亲手为自己缝制的,父亲和小姑为她穿寿衣时发现寿衣的尺寸正好。
我的脑海里忽然又想起了奶奶说过的话:“什么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可是,能不能在一切安排好时给我个提示呢!
再也闻不到那熟悉的饺子的味道了,奶奶在睡梦中悄悄地逃走了,她失信了。如果她是因为嫌包饺子太累而逃跑的,那我可以一辈子不吃饺子,只希望老天把她老人家还给我。
很多时候我总以为自己身边的亲人不需要过多的陪伴,却不知道有些陪伴越多越好。奶奶只欠我一顿饺子,而我……却欠她无数个不该让她独自度过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