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棋不解此生误
客栈生意很好,来来往往的客商都喜欢在此停步歇息,清闲之余还谈论着江湖上的豪侠勇士。她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听着他们讲神雕侠的故事,听得入了神,青瓷盏一次次被送到唇边,连茶尽见底了都没有发觉。直到我上前再为她添了一盏,她这才回过神来,笑着答谢。她问我是否见过那誉满天下的神雕侠,我摇头,又告诉她,只要身在江湖,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第二日她便早早出门去,回来后告诉我那神雕侠是何等风姿,并豪言道,“他若浪迹一辈子,我便随他一辈子。”
我有幸与她成为挚友。她是江湖中人,即使这些年来天地为枕,四海为家,也会在空闲时骑着小毛驴来我这客栈,给我讲她浪迹江湖时的所见所闻,三言两语却都离不开他。
我便以一壶银叶茶答谢她,因为我记得她曾说过自己不常爱饮酒。
“我从不轻易饮酒,一旦启了坛封,不是要招待来客,便是要送别故人,可这两件事,我都不喜欢,因为来人总要走,故人不得留……我平时饮得少,唯有想要忘记一个人时,才会抱坛而尽。”
早春时节,我从集市上买来新鲜的栀子花,插瓶摆在客栈里。她对这洁白如雪的花很是喜爱,说:“小时候,我最喜欢桃花,觉得世上没有比桃花遍岛更美的景致了,今日见这清雅的栀子,倒也别有一番风韵。”
于是每年初春我都会买来风陵渡的第一束栀子,希望她能寻香而来。
流云飞渡,转眼过了数十年。这些年来,江湖上纷乱不断,世事皆变,唯有这安渡老店还安然如初。
那夜亥时末,我刚关锁好客栈的门窗,正欲上楼歇息,突然一个身影破门闯了进来,还以为是什么不速之客,定神却见是她抱剑而来,倒真叫我吓了一跳。她清瘦了许多,却也更显风骨。
她说她命数已定,决意放下往昔,不再过问江湖,以后便也不会再来这客栈了。我不知道少了她,我守着这安渡老店还有什么期许。
“若你明日一去不归……”
“不如今夜,把酒奉陪。”
听闻此话,我知道她已是心思透彻了,便从窖中取出珍藏多年的女儿红,同她两人一案一盘棋,烛花剪了又结,结了又剪,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天明。
很久很久,都没有下过这样大的一场雪了,雪花片片纷飞不绝,好像从遥远的天际迢迢而来,全都歇落在此。窗外,夜雪簌簌下了一整宿,远远望去,白皑皑已覆满了山峦。
她淡漠地扫了一眼窗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此生羁绊一般,袖起抬手,落下一粒黑子,也不等我看清棋局,便起身与我道别。
“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东西给你,不如……”说着,她取下腰间别着的一把精致的西域小弯刀,转念想了想,又收起了弯刀,从绾起的青丝上抽出一支木簪赠我,“我知道你不喜欢冷冰的东西,觉得太过无情。我便将这木簪赠与你罢,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我看着她,恍然惊觉昔日那个活泼伶俐,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已经在尘世风雨中褪去了青涩,将要度过大彻大悟后的余生。
“郭姑娘,有缘再见。”见她嘴角噙着一抹笑,我当时竟还心存念想,估摸着来日再与她相见时,会是何等光景。
她取了些碎雪,放在红泥小炉上煨成后,分作两盏,一盏递给我,一盏留在手中。
我与她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饮罢,她抱剑而去,留下一盘不解之棋,如同她无法解开的命局。
赠我最后一盏雪,自此江湖不见。
我知道,她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