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观
我出生在鹿邑,一个相传多鹿的地方,这儿人杰地灵,老子便是生于斯长于斯。为了纪念老子,家乡整修了几座宫观,其中有座唤作明道宫,道宫中栽有各种植物,夏季时便分外清凉。爷爷家离道宫很近,爷爷便总是带着年少的我到道宫中避暑纳凉。
那时天是水洗的蓝,仿佛泛着些清凌凌的光。赭红的长墙,青黑的砖瓦,明道宫便是这样立在北方的晴空下。红墙前的雕栏古井,红墙后的黑绿老松,都是那么庄重静穆,使到此处的晴美阳光都敛起一点光芒。树枝上停着几只小雀,娇脆的啼鸣在空中滴溜一转便消散,道观前又是一片静谧的阴凉。
走过大殿便是九曲回廊。漆红的栏杆外是郁郁葱葱的灌木藤蔓,深绿点着浅绿,长枝缀着短须。空中沁着草木的清芳,几点细碎的阳光从叶间穿过,落到廊道上。爷爷背着手悠悠地走,我张着臂小步地跳,爷爷不时停下步子,读着廊柱上用小楷刻的《道德经》,我便仰头看廊顶的飞檐,用目光描摹上面的木刻雕花。有时爷爷会唤我到他身边,一字一句地教我栏上的经文,我跟着爷爷大声地读出来,爷爷笑着拍拍我的脑袋,我也放声大笑,清脆的声音惊飞了丛中的栖鸟。
长廊尽头便是升仙台,相传老子在此羽化顿悟,修道成仙。升仙台前是用青石筑成的三十三级石阶。爷爷扶着石壁在前面慢慢登着,我在后面一阶一阶地跳着,边跳边念:“一,道生一;二,一生二;三,二生三;四,三生万物……”爷爷不时扭头笑着看我说:“妮子慢着点,看着点脚下啊。”我蹦得更欢,跳到爷爷身边嚷着问爷爷我背得怎么样:“爷爷快夸我嘛!不夸我我就走不动啦!”爷爷无奈地笑着:“妮子最聪明啦!”正巧有道人经过,含笑道一句:“小姑娘有灵性,长大能立天地、走四方。”爷爷向道人道了谢,转身摸摸我的头,目光中满是欣慰,我眨眨眼,紧紧贴着爷爷:“不嘛,我才不要走四方嘞,我要一直在爷爷身边,让爷爷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爷爷温声道:“妮子过得好,爷爷就开心。”我握紧爷爷的手,仰头时恰有一只白鸟从头顶掠过,渐渐消失在天边。
石阶尽头便是老君台,台上正殿三间,门侧立有铁柱一根,突兀而立,古色默然。正殿中是一尊两米高的老子铜像,殿中檀香缭绕,钟声不绝,余音绕梁。殿后十三株黑绿桧柏挺立,树下置有一张石桌,旁边散着几个石凳,爷爷在凳上歇息,我便蹲在树下自娱。偶然间胳膊碰上松柏粗糙的树皮,我便直直地盯着它道:“爷爷,这些树多大了呀?”“百年啦。”爷爷悠悠道。“啊?那么老呀,他们怎么捱过来的啊?”“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啊,太平的日子总会到的。”我似懂非懂,看着爷爷的脸,那张脸上有着岁月留下的沧桑,像是风霜刻在松柏上的纹路一样。爷爷起身踱到栏边,我顺着爷爷的视线望下去,台下波光烟霭,湖水萦回,近处青树翠蔓,蒙络摇缀,远方白鸟时现,上下翩飞,自是一派安宁、祥和。
后来我长大了外出求学,许久不回家一趟。走在异乡的街道上,我眼前看到的总是暮光中那红墙黛瓦,耳边听到的总是那浑厚钟鸣,我便知道,人虽在外漂泊,但心却永远扎根故乡了。
去年冬天我重游明道宫。那时正值落雪,片片雪花自空中悠悠落下。绵延的朱墙上顶着细软的雪,白雪下露着些晶黄的琉璃瓦。层层楼阁浩浩殿堂掩在皑皑白雪下,端的是庄严且肃清。回廊旁盘虬着枯枝,石井上覆着薄雪。三十三级升仙台只余我一人攀登,似是飞雪掩了记忆中前面蹒跚的背影。台上十三株古柏白了头,沉默地望着我,我亦回视。想来这些古木的漫长的生命中也曾遇着我这样的人,我望着老树,缅怀着旧日岁月,醉在陈年的佳酿中不愿离去。
转过身,一只飞鸟从茫茫天地间掠过,似曾相识。
“没关系。”我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老观还在这里,我的心便不会漂泊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