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信:一个被忽略的金庸女子
武侠世界是属于男人的,快意恩仇、放声歌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都是男人的事,然而,这个世界却少不了女子,没有铁血柔肠、铁汉柔情,江湖便不会那么让人神往。可以说,女子是江湖中倒映的最美的风景。
金庸作品更是如此。三毛就曾经说过,金庸作品,不过是写了一个“情”字。今天,“纸醉金迷”者越来越多,有将之作为学术研究的,有将之作为爱好痴迷的,然而不论何样人,总不免在言谈笔述时论及那些鲜活生动的女子,如,金庸笔下,美女是谁,妖女是谁,失意女是谁,变态女是谁,等等。
但是,在这些女子中,有一个,却往往被忽略掉。
她就是南兰。
南兰何许人也?乍一见到这个名字,可能有人会觉得一阵茫然。但是,提到她的出场,相信大家都会印象深刻。还记得《飞狐外传》的第一章《大雨商家堡》?小胡斐曾在这里见到一个与人私奔的女子,她的丈夫,冒雨抱着幼女追来。但是,任凭女儿声声呼唤,她终是随着情人远去了。
是的,就是她,开始时的苗夫人,后来的田夫人。她的名字是南兰。
她是一个富家千金,只因为一把她永远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凡之处的宝刀,遭受到家破人亡的悲惨命运。苗人凤救了她。像所有英雄救美故事中的情节一样,美人以身相许。这是一个滥俗故事的结尾,但,却是她悲情故事的开头。
成亲了,有了女儿了,丈夫是武林第一高手,“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一个多么威风的称呼。有这样一个丈夫,是一个女子的荣耀。自古便是夫贵妻荣。
但是,南兰不快乐。
她的丈夫,不过是个武夫,与她少女时曾经憧憬过想像过无数次的良人相差太远。他不懂风雅,不会嘘寒问暖。他只会沉溺在练功中。南兰一定觉得:她的丈夫是不爱她的,否则,不会不在乎她的寂寞,更不会偶尔与她谈话时,不停息地赞美另一个女子。
当然这不能说她丈夫爱的是另一个女子而不是她。苗人凤对胡一刀夫人,相信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一种钦佩与赞赏。但是,他不明白女人的心。没有一个做妻子的会高兴丈夫在自己面前没完没了地称赞另一个女人,哪怕她明知道没有什么。
于是,风流倜傥的田归农走进了她的心里。
他武功不如丈夫,声望不如丈夫。但,这算什么呢。情至浓时,生死相许。连“千古艰难唯一死”的坎都可以迈过,那么,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于是,她选择了私奔。
单单丢下丈夫,还不算太难——既然她不看重丈夫可以给她的荣耀与虚名。但是,她还有个女儿。每一个做母亲的,都会爱孩子爱到骨子里。可以想像,这是多么难的抉择与割舍。尤其是在大雨中,女儿拉着她,用稚嫩的声音声声呼唤她的时候,她的心,该是怎样的痛。
但是,她没有回头。
不知有多少女子,在她之前,在她之后,为了孩子,隐忍着一段不堪的婚姻。但是,她没有。不能说她不爱孩子,爱孩子是做父母的本能。只是在她心里,亲情终于是输给了爱情。
其实没有法则可以评判她做的是对是错。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标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格。但是,我们可以说,她很勇敢——她坚定不移地追随着自己的爱情。虽然这段爱情的结局并不美好。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在那个时候,她是义无反顾地在爱。
苗人凤是当时武林的第一高手(所以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是正义的象征(所以称“金面佛”),背叛他,无疑是置自己于风口浪尖,与天下人为敌。但是,她不顾。全世界在她心里,也不敌她爱的那个男人。
如果仅仅如此,南兰也不过是一个为了爱而勇敢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很多。女子爱上了,总会比男人勇于牺牲,勇于奉献。但是,南兰之难得,却还在于她的所做所为,在体现了一个“爱”字之余,还体现了一个“信”字。
记得在《书剑恩仇录》中,不知是无尘还是赵半山评价香香公主喀丝丽的自杀,说这个女孩子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大有侠气。其实这样的说法并不确切,香香公主之死,“守贞”的成份更大些,而南兰,却是真地有侠气,因为,侠之含义,不仅在于武功,更在于作人作事中的“信义”,正如李白《侠客行》中所言:“三杯重然诺,五岳倒为轻”。
南兰之信,在于她对前夫苗人凤。
苗人凤爱或者不爱她,对她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已经不再重要了,总之,在遇到田归农之后,她做了自己的抉择,她不要那种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婚姻。她要的是爱情。
在这种心态之下,她选择了逃离。
只是,即使她那么爱田归农,即使她已对婚姻、对丈夫绝望,她依然信守着一个诺言。
是那个藏宝图。
在两人的共同生活中,苗人凤将武林中的至宝藏宝图放在了一个专门打制的凤钗里,给了南兰。他让她保存。这是对她的信任。
而田归农,一生惦记的,图谋的,就是这张图。
在他与南兰接近时,他肯定不止一次地试探过;在日后十余年的共同生活中,他更是肯定不止一次地表露过。因此,南兰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但是,她守着这个秘密,没有告诉他。临终前,她嘱咐田归农将自己的钗还给苗人凤。田归农怎么会想到这么多的曲折?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藏宝图,其实就在自己身边,他一直不知道,最后,他还将之亲手还给了苗人凤。
当然,从故事的发展看,南兰这样做是对的:田归农并不如她深爱时幻想的那么完美,他不过是个卑劣的男人。但是,“红楼交颈春无限,有谁知良缘是孽缘”,在爱上时,有谁知道以后的情节是怎样的呢,在相爱的那一刻,“须将一生拚,尽君今日欢。”女子为了爱,往往可以背叛家庭,背叛婚姻,恨不得倾其所有,为了心爱的人,什么都不在乎。贾午为了韩寿,可以偷偷地将父亲的西域香料窃而赠之,何况对一个已经恩断情绝的丈夫?然而,在与田归农“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的时候,南兰依然保留着那个她与苗人凤共同的秘密,没有将藏宝图拿出来。
其实,南兰的故事,和《射雕英雄传》里的瑛姑很像:都是有一个专注于事业(对武林人士而言,就是练武)的丈夫,都是不堪冷漠,“出墙”,只不过,瑛姑爱上的是老顽童,一个不愿意承担责任的男人,他丢下了瑛姑相赠的绣有“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的锦帕,将所有的一切留给瑛姑,自己走了。从后来瑛姑痴爱了那么多年的情形来看,如果当时老顽童能够约她一起走,她肯定是千情万愿的。同样的背叛婚姻的故事,但是,我们今天的读者却往往非议南兰,认为她狠心抛夫别女,跟了田归农而去,苦痛而终,是咎由自取;对瑛姑和老顽童,我们却没有那么多谴责,并不认为他们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反而同情者居多,在《神雕侠侣》中二人重逢,后来同住在百花谷,大家还觉得是挺美好的结局。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南兰运气不好,爱错了人罢了。如果她原本是田归农的妻子,后来追随了苗人凤,说不定大家还会认为她是弃暗投明。
就因为她错爱了田归农,便成了悲情的一生。然而,如南兰这样的女子有多少,一个情字误终身。我们实在是不能是过份谴责她的,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能慧眼看清爱情的能力,爱上谁,在某种程度上,只能是件撞运气的事。但是,南兰之可贵,在于,在她爱得天翻地覆时,依然信守着对苗人凤的承诺:保守着那张藏宝图的秘密。一个是她不爱的男人,一个是她爱得生死以之的男人,她不会不知道田归农是多么渴望得到这张图,但是,即使她已经不爱苗人凤了,即使她可以丢下女儿,不留余地地背叛他,她依然为他守着那个承诺。
是谁说的,女人是不能保守秘密的,但是,南兰却做到了。
南兰虽然嫁给了武林第一高手,虽然跟一个门派的宗主私奔,但是,对于江湖来说,她始终只是个不会武功的旁观者,她的所做所为,不过是顺着自己的感情罢了,她没有心思去管那么多的恩恩怨怨与是是非非。然而,在无从把握的命运捉弄之下,她身不由己地被卷入种种纠葛之中,而且由于一时错爱,弄得声名狼藉,抑郁而终。但是,最终,却是她,坚守了一个许多所谓的大侠都无法做到的“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