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糊





  番薯糊是过去的东西,倘若你有幸,得个机会去尝过,那么你一定知道,它里面的枸杞红枣花生等在你味蕾上漫开的感觉,仿佛朵朵莲花在阳光下竞相绽放。现若想去尝,即使跑到大街小巷,或是发达城市的高级饭店,亦或是地地道道的乡间餐馆,都无处去寻。就像田间的蟋蟀,唱了个季度,就消失到别处去,来年再唱的,却并不是同一批了。
  那时我刚上小学,虽隔了十年之久,如今仍能在脑中仔仔细细地画出那位白发老人叫卖番薯糊的情景。一般他都是在刚入夏的时候出现,秋快来时离开。冬天靠近些又来,过年前几天再次消失。每次他来,都伴着一阵悦耳的铃铛声,随后响起沙哑的吆喝,和那辆锈三轮车咯吱的呻吟。若是夏天,还会有百年大樟树上不知疲倦的知了声。等到冬天,就没有蝉了,村道上甚是寂静,很少有人愿意出去受冻,所以这时声音会分外响亮。他跟着这种混和声,挺直腰板,骑车绕过大樟树后,停在老人亭前,那是一村最热闹的地方。
  老爷爷满头白发如霜,身穿带补丁的粗布短衣,踩在踏板上的总是一双黑色布鞋,脖子上常挂条像是漂白过的奶色毛巾。停了车,立马下来,必先用手拍拍灰尘,抹掉衣服上的褶皱,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拿出蒲草扇子,轻扇几下,最后是去拉那个铃铛,沙哑地吆喝去。这时,虽然一大缸的番薯糊被死死盖住,却仍有淡香蹿逆而出。馋的、鼻子灵的人早等在那儿了。我和小伙伴往往最先凑上去。
  “怎又是你俩,整个小馋鬼!”我们跟他虽没说过几句话,却 因总 是 光顾,所 以也算相识了。他对我们笑过便又对其他 人 笑说:“不急,都有,这一大缸,就是八戒来了,也招待得了!”
  他放下扇子,用木勺敲了敲缸,便去揭盖,动作还是不慌不忙,显得井然有序。手还没下落,原先淡淡的香气就拢不住了,仿佛炸掉的水气球般,漫了不知多少里。他摆好一次性碗勺,一排三个,总共两排。再抬起头说:“乡亲们都别急,排好队,不然我就不卖了,先给这两小馋鬼,看他们馋的呀!”话还未落,一条长蛇已在三轮车前排开,有时长得能绕过大樟树,直逼村道拐口!他给的好处乐坏了我俩,又想到学校每星期一升旗时才有这么壮观,便在心底佩服起来。
  “爷爷,一碗番薯糊要多少钱?”他没立即回我,只不慌不忙地举起木勺,在缸里叮咚发出沉沉的声响后,舀出一大勺番薯糊,缓缓给六个碗满上。我发现,开头的两碗是最多的。
  “老样子,只五毛一碗,别人涨了,我不想涨!”放下木勺后,他虔诚地用双手捧起碗来,边说边递到我手上。还是满脸的笑,花白胡子在细风中飘着,吹远了些许香味。我把钱放在钱罐子里,便让到一旁。他也不看我是不是真的放了钱,只是专心地将余下几碗端去,同样虔诚地递予他人。
  等玩伴也端糊出来,我便随他向小溪走去。还没走几步,却听见老爷爷在身后喊着让人别噎着的话。被这么一说,又觉怪不好意思,方才的馋样简直逗人。于是就看着碗里的东西:有荸荠,白白的,被剁得很细。还有分成两半的花生,葡萄干,红色的枸杞最是调味佳品,枣子也不赖。
  正盯得入神,玩伴说到:“老爷爷人真好,每次给咱的都比别的多,刚才给钱时,竟然看见盒里有两个银白色的一毛钱!”
  那两毛我也见着了,却不知是忧他好还是夸他好,只是道:“他竟不看着点儿,那人的良心一定是被狗吃掉了!”
  “不管吃没吃掉,先吃咱的糊!”语毕,他使着勺,将糊直往嘴里边送。下了楼梯,再过一丛茂密的花草地便是溪了。远远地,便能望见水面上飘荡的光圈,蝉在大樟树上叫着,没有停过。到溪边,我俩找了两块临近的石头,分别坐下,不知是碗里的香,还是缸里的香,这也弥漫着一股番薯糊的香味。差不多吃完时,嘴里仍有淡淡的薄荷香,脑子里还回映着枸杞、葡萄干这类东西。如果把塑料碗洗净,就可以做螃蟹小虾的暂居地。我们便脱了鞋袜,让溪水漫过脚踝,直往水中央走去。
  将近傍晚时分,我们捉了虾蟹,向上望去,老爷爷的车竟被丢下了。往凉亭处望去才发现他独自坐在凉亭里乘凉,也不管别人对他的东西怎样。因为这期间馋了的人,不是跨步走来凉亭,就是在车前大声喊着。也有的人先放了钱,自己去按老爷爷平常给的量舀一碗,不会加多,如果不准,只会是少了。而最后一种情况,总是常见的,好像是吃自家的饭那样,没有人来指指点点。
  老爷爷去凉亭不仅仅是乘凉,还要与人闲聊的。我们在溪边,隐约可以听到些,讲的大多是以前的苦日子,以及附近发生的离奇事。待天边渐红,故事说完,他便起身,缓步走回自己的领地,去拉一天中最后几声铃铛。如果没人来,就不急不慢地收拾好东西,挺直腰板,骑车绕过大樟树回去了,也不数一天的收入。
  村道上又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知了还在唱着,只是少了铃铛的清咛,沙哑的吆喝。一天就这么过去,我们上了岸,小心翼翼地端着碗,护着里面的螃蟹小虾。随着西下的太阳,目送他消失在村道尽头。
  后来我上了初中,到镇上去读,两星期才回来一次,吃他番薯糊的机会便少了。再后来要中考,忙着学习,即使是放假了,也不愿出门,这么着,就差不多忘掉他了。
  只是多年后的一天,碰巧随了父亲去后山上捞荸荠回来,又碰巧母亲说要做番薯糊给我们吃,我便猛然想起他。便问:
  “爸妈,还记得从前卖番薯糊的老爷爷吗?”“记得,当然记得,这么一问就想起来了,怎么,还想他?”
  “看妈做这个,我就想问问,他是古了还是咋的,为什么不继续卖了?”
  “是不是古了不知道,不过他也真笨,五毛钱的东西挣不了钱,好多年了,蕃薯粉都成倍地涨,他却不涨,估计料都比五毛贵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