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游
入十月,中秋至,枫树叶渐红。又下雨了,窗外雨声滴答,我合上书,轻捻起几个月前夹在书中的那片树叶,凝视着上面的纹路。而后扭头望向窗上的雨珠,又想起蒋捷的那首《虞美人·听雨》来: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人和雨的缘是从何而起的?是远古时的祖先们在山洞里望着洞口的雨帘时,还是在望着自己的同类站立在山坡上,任雨打湿身体,伸展手臂,深深地呼吸,仿佛立于世界的中心;抑或古人们在书房闲读时,在听到滴答声后向窗外的一瞥?无论如何,这份缘早就种下了。此缘既起,不再落下。人们开始在亭中听雨煮酒,眺望山路的尽头,等故人来此;在巷中撑伞漫步,寻那丁香般的倩影。
我曾一人在苏州的狮子林里走着,耳边都是游客们的喧嚣,正心烦意乱准备离开时,雨突然来了。就像是神仙将柳条上的水洒向凡间,刹那间众生都安静了,雨声填满了这片天地。雨在池中的荷叶上凝成珠状,然后荷叶似是承受不了那份重量,微微一倾,雨珠便坠入池中。池中遍是涟漪,一圈圈地相互碰撞、消散,或是形成更大的涟漪。苏州果然是最适合雨的地方,它的雨声并不如北方的那么沉闷,而是极为清脆,像是在触地的瞬间跃起一般,感觉极为轻盈。看向远方,似有些烟雾升起,缭绕在柳树上,让人看不真切。一切都是那么静谧,人们都安静了下来,偶尔会有与同伴的低语。然后天晴了,一切又开始喧嚣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池边人仍看着池中鲤,池中鲤仍游在池中水,池中水仍映着池边人。
我第一次去往昆山锦溪古镇的时候,是和一朋友一起的。那里太过的喧嚣纷扰,浓厚的市侩气息让我感觉这座古镇怕是已经死去了。直到我们走入一处公墓后,我感觉世界突然亮了起来——那是粼粼的湖光。湖上有一舟,舟上有一人。一切都是那么静,像是有层屏障展开,与外界隔绝。唯有风路经于此,素手轻拂过树叶时的沙沙声和舟上那人悠闲的歌声罢了。再次来到这里,我只身一人,有小雨,有伞。我未在周围闲逛,直接走入了那片公墓。我依靠在一棵树上,听雨轻吻树叶的声音,听雨轻敲伞的声音。我闭上眼睛,似乎感受到了这座古镇正在呼吸——我本以为它已经死了,可它还在这里活着。每一座坟墓下都埋藏着一个故事,这座古镇静静地听着那些故事,似乎从古便是如此。当它开始呼吸的时候,便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或者结束。
我在死者的领地上,感受到了活着的气息。
我和科大的正式见面,也是在雨中。感觉像是为了庆祝相遇,雨都开始变得温柔了。它轻吻玉帘的花瓣,依偎在某条柳枝上。走在一座桥上,扭头看向另一侧的琴湖,有雾气升起,朦胧了一片,刹那间我竟有种再次来到苏州的错觉。我无言地站在那里,看琴湖拥雨入怀中,像是在拥抱着自己的孩子。
又下雨了,我仍是一人在外。独坐阶前,看着点点滴滴,听着点点滴滴,忆着点点滴滴,直到天明。
人有多少个孤独的雨夜?悲欢离合,总是无情。无人问他粥的冷暖,无人劝他夜以深。来时伴着雨,归去时亦伴着雨。雨冲刷了来时的脚印,洗净了明日的归途。像梅勒斯那样在雨中奔跑,去途亦是归途。无论看过了多少景,淋过了多少雨,听过了多少故事,人总会想回去的。想家里新生的葡萄藤,想因风而动的丝瓜叶,想见会问我粥可暖的人们。所以回去吧,回家吧,趁月未圆,趁雨仍在下。既然来的时候伴着雨,那回去时候也要伴着雨。
远方灯火阑珊,那正是我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