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河的时光沙漏

作者:林庭萱     编辑:李艳丽,任然     版面:第04版:眉湖泛舟      发布时间:2021-09-26 00:00:00      浏览:368827      字数:2277      查看原文    所在版面图


一个月前,我作为思源之家丰河支教队的一员,第一次来到丰河小学。一路颠簸中,群山的轮廓逐渐清晰,荒原成为倒车镜中远去的景色。太阳炙烤着大地,也晒着我裸露的皮肤;牛羊厩低矮阴湿,满地粮食却散发着晶亮的光。

我们刷碗、洗席、铺床,把肥皂水倒在每一块污渍填满的角落,用刷子和抹布抹去厚重的蛛网。这里的每个夜晚都有群星和蝉鸣;有拳头大小的蜘蛛,有一蹦三尺高的蚂蚱和各色奇形怪状的昆虫;也有河水潺潺乐声、乡民哝哝絮语。

在两个多月的准备后,我的支教生活从孩子们返校的那天上午正式开始了。本以为自己会比较严厉,但事实是,当那一个个站起来仅与你齐腰的孩子们将你团团围住,在澄澈透亮的浅棕色眸子中映出你的身影时,你实在是没有办法真的同他们动怒的。虽然所有的孩子都有各自的可爱,但一年级在我心中的分量总是不同。不论今天谁和谁又闹了矛盾、谁又在课上睡觉、谁又一节课上了三次厕所,不论我批评他们的语气有多重,我始终觉得他们是最单纯、最听话、最可爱的孩子。———难道不是吗?一年级的小孩,喊声“123”就会自己坐坐好;明明够不着,却还是蹦蹦跳跳地帮我擦黑板;上一秒还被我教训得低垂着头,下一秒又阳光明媚地同我说再见。我上课提的问题他们并不都答得来,但只要提问,就一定会举手配合。一年级的小孩,是一张干净的纸、一抔无尘的土、一汪见底的水。早上露露和丹妮来得早,有时会一起给图画本上色。我如果表示也想参与,丹妮会很大方地将裙子区域留给我。露露总是夸我涂得很均匀,并且问我她涂的彩虹蝴蝶结是不是真的存在。宇凡的话不多,白白胖胖的小脸上总是有很多困惑的神情。我们熟悉了之后,他变得非常黏我,一下课就喜欢找我玩,帮我拎书包、搬电脑。家访的时候他特别兴奋,几乎全程跟着我们,像我们沿途收获的小精灵。

孩子们某天在黑板上画画,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他们突然都开始画我。其实我每天穿的都是最普通的短袖长裤,但在孩子们的笔下,我总是梳着好看的辫子,穿着层层叠叠的公主裙。他们会记得给我加上眼镜,把我画得修长好看;还会在画的旁边给我加上爱心,我知道这是他们喜欢我的表现。

有次我在讲台上备课,嘉琳突然问我“老师,为什么你对我们这么好?”我鼻子一酸,原来自我的真心付出孩子们可以感受得到。但我也时常有考虑不周之处。某天出操时,我发现李洋的鞋子破了,怕他走山路不便,就叮嘱他要回去告诉妈妈。他突然抬头,很天真地同我说,他妈妈早就已经不在了。他的表情不是苦笑也不是悲伤,但在我的心头狠狠地揪了一下。我又小心翼翼地问他爸爸是不是还在家里,他说爸爸常年外出打工,自己一个人和外婆住。我强忍住心口的起伏,告诉他,“回去让外婆再买一双鞋,好不好?”他又摇摇头,说这点小缺口外婆补一下就好了,并给我展示了他的另一只鞋———同一块部位已经有大片补过的痕迹。我那时已经难过得很难再说什么安慰的话了,但更令我难过的,还是他那副习以为常、完全不需要安慰的神情。后来张老师同我说,音乐课上他们学了《鲁冰花》,李洋突然举手,说自己和弟弟都很想妈妈。

班里还有个孩子叫雨露,和她小小的躯干不符的,是她的大脑袋,她摇头晃脑的时候,像一个艰难维持平衡的不倒翁。每次我走进教室,雨露都会扑到我身上,不停地问我:“老师,还有几节课呀?”“老师,可以回家了吗?”我总是佯装生气,告诉她好好上课自然就可以回家了。

临走的那天,她一开始并不了解要发生什么,还是像往常一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那时正在准备给孩子们的信件,两行眼泪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我的最后一节语文课,主题是“我的梦想”。我将孩子们的愿望全部放在纸杯里,一一打开来读。有些孩子想当医生,治好家人的病;有些小孩想当警察,再危险也不畏惧;有些小孩想当科学家,做出对社会有贡献的发明;有些小孩想当一个老师,像我一样把学生们教好……孩子们说得兴高采烈,我却渐渐红了眼眶。我知道任何一颗小小的种子,都有可能在持续的灌溉下开花结果。

去孩子们家里家访的时候,我走过他们来时的路。有花团锦簇,也有陡坡碎石;有洁白的云,也有毒辣的阳光。我感慨,自己的孩子们就是这样的自然孕育出来的;我不断在想,我能否做到让自己教的书对得起他们跋涉的山路。有的孩子家庭条件差强人意,有的孩子家中还是水泥地、水泥墙,甚至没有一盏灯。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离孩子们的生活还是很遥远。

这种情感,在看到他们背着近一米高的背篓,走几小时的绵延山路后更为强烈。我试背过那个背篓,背带的间距很小,夹得人肩膀发疼。当重量挎上肩的那一刻,身体总是不自觉地后仰,所以为了保持平衡,孩子们总是弯腰驼背,蹒跚前行。你在身后唤他,他缓缓转过身来;你举起相机,他蒙满污渍的脸上浮现一个干净的笑容。

关于丰河小学,关于学校的孩子,我还想到好多好多。

我想到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个清晨,彩旗在微风中恣意飘摇,带来了我的第一批学生;我想到某个早晨迎接我们的一场大雾,在被云雾吞没的山尖,有绝境般梦幻的感受;我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阻断孩子们回家的路,他们在屋檐下兴奋地呐喊;我还想到各色的云,停留在山间的任意角落,有各种形状、各种色彩;我想到一个夜凉如水的夜晚,我们躺在乒乓球桌上小憩,四周安静却也有声,我们被群星紧紧包裹着,每一颗都仿佛伸手可摘;我最后想到离开的那天,天很蓝,路很远,孩子们送了我一路,最终消失在后车镜中,成为我记忆中关于丰河最后的画面。

回家后我整理了一些孩子们送我的手工和信件,时隔一周,再次抚摸这些小玩意,他们的笑脸还是如此鲜活。

给下次见面一个约定吧,时间的跨度不过是一次见面与分别;给这个约定一个期限吧,让我们在翘首以盼的日子里,听见热切的回响。